第四章(第2/3页)

他认为自己应该显得傲。

我长得这么好,全保育院也找不出第二个,不能太平易近人了。咱们这些个小孩,德智体都没开始发展,天真烂漫,比不了学识又谈不上什么思想品德,长得全乎,不傻不苶,就是一个人全部优点了——谁也不能管我叫“花瓶”。

老院长有一次看见方枪枪在花坛摘花儿,掐了朵月季凑在鼻前使劲嗅,眼睛瞟来瞟去。见人注意便做出深为花香陶醉状,劲儿劲儿地掉头走开。那步态也特别,像是经过设计,踩高跷似的平地走出一股蹬梯子的味儿。

于是指着问:这个……男孩还是女孩,怎么这么恶心?

还有一次,大家玩完回屋,都急着上厕所。李阿姨也急。她放进女孩子,把男孩子挡在外面,自己也进去,还插上门。刚蹲下,发现方枪枪蹲在旁边,心头大怒,又不便声张。方枪枪装模作样撒完尿走了,大敞着门。李阿姨吃了个苍蝇似的别提心里多熬糟,一下午嘴里都在嘟囔:真他妈流氓真他妈流氓。小唐听见问:流谁啦?

李阿姨嘴一下闭得像刀片那么薄,倔强的模样仿佛告诉小唐:打死我也不说。

方枪枪不三不四的样子和特立独行的架势在保育院遭到集体的孤立。男孩们当他是个怪物、叛徒,给他起了个外号:假媳妇儿——我认为这是鹦鹉学的阿姨舌。阿姨看不到,还把他堵在墙角揍,按在地上吃土。美丽整洁的方枪枪经常弄得蓬头垢首,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心中愈发觉得男孩粗野,发狠不与他们为伍。他也傲得挺没意思的。也想给自己找几个宫女,眼睛一遍遍往女孩子高的那一堆儿里乜斜。心知自己是冒牌货,还是抖着胆子往人家跟前凑,凑了几天插进去,觍着脸问人家:你们玩什么呢?

女孩们晃着怀里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不吭气,谁也不看他一眼。

带我玩吧,我给你们当做饭的。

杨丹先翻了他一个白眼,其他女孩一个挨一个接力朝他翻,陈北燕翻得比谁都大,半天不见黑眼珠落回槽儿。

中午午睡,他掐陈北燕胳膊上最嫩的肉:为什么不带我玩?

陈北燕疼得嘤嘤哭。

方枪枪咬牙切齿小声说:以后不许你跟别人玩,只许跟我玩。

唐阿姨巡视过来,他连忙缩回手,盖好毛巾被装睡。

他听到唐阿姨问陈北燕哭什么,陈北燕不敢说,挨了“糖包”一通训斥。

下午,方枪枪走到哪儿,陈北燕跟到哪儿。女孩子们叫她,她看着方枪枪脚下不敢挪步。杨丹搂着脖子把她带走,没过多一会儿,她又自个乖乖回来了。

方枪枪很高兴,尽量善待她,拔了一些草,做成一束花的样子,让她手里拿着。

他让她坐上转椅,推得她飞转,自己退开一步,挥手向她告别:再见!到了就来信。

方枪枪还把陈北燕搀进秋千筐坐下,自己当大力士送人家上半空。

下来问人家跟我玩好玩吗?陈北燕不点头也不摇头,方枪枪给了她一耳光,接着手指她问:你哭?

陈北燕也就没哭出来。

方枪枪想自己还要耐心点,多给她一点参与感。于是拉起她手喜气洋洋地建议:咱们玩打仗吧。

方枪枪在前边假装八路军跑,陈北燕在后边假装中央军追。方枪枪边跑边射击,还扔手榴弹,严格按照军事要领,爆炸时趴下,打枪时隐蔽。陈北燕简单,敢死队一样往上冲,枪拿的也是无声手枪,光放不响。女兵就是不会打仗。方枪枪对她讲,你这样不行,真在战斗中很快就会中弹。他教了她几种简单的步兵动作,怎么卧倒,怎么匍匐前进,让她原地练了几遍。不标准,再来。陈北燕趴在地上哭了。方枪枪不为其所动,冷酷地命令她继续。直到无可救药才叫她起来。再三叮嘱她:枪一定要响,人一定要经常趴下,否则这仗没法打。然后雄赳赳跑开几步宣布重新开战。这次他当美国兵,陈北燕当志愿军;他巡逻,陈北燕打他的埋伏。

方枪枪战斗得累了,跑到一堆沙子上笔直倒下,对赶上来,不知再往下应该怎么办的陈北燕说:假装我牺牲了,假装你把我埋起来。

陈北燕跪在沙堆上,第一把沙子就扬在方枪枪脸上。

方枪枪眯了眼,揉着眼睛坐起来,没发火,兴致勃勃换了个花样:假装我负伤了,假装你抢救我,假装把我运医院去。

陈北燕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方枪枪从地下架起来。方枪枪在她搀扶下非常得意地一瘸一拐穿过院子,时而吊在她身上短暂昏迷片刻。张燕生一帮男孩大声给他们起哄。

方枪枪躺在树荫下让陈北燕治伤,太阳晒着一点就往荫里挪一点。陈北燕给他吃药,抹药水,在他坚持下还用手指头给他打针,臀部注射。

为了玩得逼真,方枪枪还在树下拣了个塑料扣子当药吞下,含在舌底。

现在你的伤好了,可以假装追赶部队了。陈北燕十分不耐烦地结束治疗,对病人态度一点也不好,很像院里卫生科的大夫。

假装现在你负伤了,假装我给你看病。

方枪枪把含了半天的扣子吐出来,塞到陈北燕嘴里:假装我先给你吃药打针脱裤子。

陈北燕脸朝下枕着胳膊,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褪下裤衩。

方枪枪拣了根树枝,撅巴撅巴当针管。嘴里还念念有词:

假装我抽了药,假装我甩甩针头,假装我……他高高举起树枝正要扎陈北燕,只听另一棵树下李阿姨一声大吼:

干什么呢你!

声音未落,人冲过来,一把搡开方枪枪,拉起陈北燕三下五除二给她提上裤衩。呲儿她:你傻呀!

方枪枪玩得高兴半截中断,笑容还在脸上:我怎么啦?

李阿姨蹲在地上给陈北燕拍土,扭过脸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低吼:滚——

方枪枪走出小树林,来到太阳地。尽管已近黄昏,太阳光仍然很足,晒在皮肤上洒辣椒面儿似的。他满身大汗,蹭到墙上、门上都是一片湿印。他走进活动室,用自己缸子接着凉白开桶的铜龙头喝了很多水。那水有点温,放了白糖,好像还放了一些盐,喝进嘴里有点甜也有点咸,喝多了爱打嗝儿。他又接了半缸子水走出门站在台阶上边喝边瞅别人玩。

他肚里灌了凉水,没有冷却下来,反而更加逛荡。李阿姨那一小吼,别看他表面上没怎么样,心里着实受惊不小。李阿姨吼之时那张脸很多年后才找着词形容:鄙夷。这李阿姨的粗暴恶劣他是习以为常,更狰狞的嘴脸也遭到过,怕一下也就完了,全没今天这么触目惊心过眼难忘。方枪枪自以为还是深得大人喜欢的。虽然有几分孤芳自赏,但对阿姨这类强者,他一向摧眉折腰能巴结则巴结,很在乎她们对自己的看法。李阿姨这一吼,吼掉了他一大半自信。再一项令他惶恐的是原因不明。过去李阿姨每次行凶,都凶得有个道理,方枪枪自个也清楚什么地方招了人家,霉头触在哪里。这一次玩得好好的,如遭晴天霹雳,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