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方际成没发现小哥儿俩的困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吃的也不好,没得吃,老百姓都跑光了。大别山穷啊,一下来那么多部队,老百姓说,我不跑就要饿死。

方际成说着说着精神焕发:国民党很蠢,人又多装备又好,就是撵不上我们。你们猜为什么?

谁要猜你们为什么跑得快,我们等着你转身打呢。方枪枪内心不满,一声不响。

方际成十分得意:因为我们掌握了他们的密码。他那里给部队下命令,我们这里同时就知道了,他下完命令,我们再下,就在他前一个村子宿营。我生病了,打摆子,有人提议把我留给老乡,什么留给老乡,就是留给国民党嘛。郭天民讲:抬着,部队到哪人抬到哪。四个连的警卫保护着我一个人在山里转。我是宝贝疙瘩,译密电码都靠我,全部队就我这么个初中生,哪里舍得——这么着拣了条命。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

你胡说!方枪枪忍无可忍,站起来指着他爸:你造谣、污、污、污蔑。他气得口不择词,人也结巴了。

我怎么污污——蔑了?方际成笑着学他。

哪有光让敌人追的,你们一打他们不就消灭了,还用那么跑,也好意思。

谁让你一打就消灭了?敌人没手,没枪啊?枪比你还好,还多,不跑,只有死路一条;不跑,哪里出得来一个新中国,让你天天有饭吃我的乖儿子我很好意思……

方际成伸手去抱方枪枪,撅着嘴想亲他一口。

方枪枪一把甩开爸爸的手。这个人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合着堂堂新中国是马拉松比赛跑出来的,那么多敌人都是跑没的,谁腿长谁得胜利,这要不是胡说八道,那就没有什么可叫胡说八道的了。

那么你呢——方枪枪转身问在一边看书听着他们对话笑的妈妈:你参加革命这么些年也净跑了?

我哪有你爸爸他们那么走运,他妈妈放下书笑着说,我是想跑也跑不了。腿再快你能跑得过美国飞机吗?我们那是现代化战争,不像你爸爸他们还能看见人,飞机一来,方圆几公里就炸平了。我去朝鲜三年,只见过一个美国人,在天上,开着架F-86,对着我就俯冲下来。我躺在一间茅草房里,也生着病,肺炎,心里说,你千万别扫射呀,蓝眼睛我都看见了,碧蓝碧蓝的,嘴还在动,大概嚼着口香糖。这小子手摁在按钮上没发射,冲下来看我一眼就飞走了——差点你就没妈了。

你们,方枪枪指着父母气急败坏地说,你们都干吗了,不是跑就是生病。

这对父母可是让方枪枪失了望。万没想到两人身体都那么不好,一到节骨眼就生病。敌人一来,跑的跑,装死的装死,这和电影上演的实在太不一样了。我怎么那么倒霉,爸爸妈妈都是胆小鬼,一个敌人都没打死过,星期一怎么去见其他小朋友。

方枪枪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哭出声,被子都湿了。

躺在旁边被窝里的方超安慰他:别信他们的,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可他们自己都承认了。

那是他们杀的少,不好意思跟你说。方超开导弟弟,你想啊,八百万国民党,五十多万日本人,二百来万伪军,加三十几万美军,七十万南朝鲜人,这有多少了?

方枪枪掰着手指数来数去数不清。

一千一百多万。这还没算红军打死的。这么多打死的,解放军才有多少人?

不知道。方枪枪完全被这些天文数字弄晕了。

三百万——这是书上说的。三百万杀一千一百万,平均一人杀几个——你算吧。

算不出来。

知道你也算不出来,告你吧:一人七个,三七一千一。所以,我早知道他们杀过多少人了,一人七个,加起来十四。

少是少点,总比没有强。方枪枪好受了点,翻了个身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月亮静静地想:等我将来遇见敌人,一步也不跑,把他们都打死。一千一百万都是我打死的,我是大英雄,元帅,骑着马回29号,都给我鼓掌,羡慕我……他就那么手托着腮睡着了。

第二天,死了一个元帅。从城里源源不断开来黑色的小卧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过29号门前的马路。有人说,毛主席周总理坐在那些拉着帘的小卧车里,剩下的九大元帅、十大将什么的也都坐在其中的车里,死去的元帅躺在一辆车中。

方枪枪挤在大人腿下露出个头,看着从天边排到天边的黑色长龙,羡慕地想:赶明儿我也躺在小卧车里回来,让路边挤满人看我。

第三天,他想当老侯,举着手榴弹骗一炮楼伪军:我就是李向阳。

第四天他想当王成,被敌人包围在山头上,身背步话机,又扫机枪又扔爆破筒,一边拉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们上,让你们上。

第五天高洋刚睡着就被他捅醒了。他伏在床栏上苦闷地对高洋说: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李阿姨是特务。

谁?高洋一下没醒过梦来,迷迷怔怔地问。

大鸭梨。方枪枪又扒拉了几下高洋,把他彻底搞醒。

你没觉得她像吗?特务都长她那么难看,又凶。《铁道卫士》里那个女特务王曼丽小姐,说话、动作和李阿姨多像啊,贼头贼脑那劲儿也一样,就是个儿矮点。

高洋睡眼惺忪想了一会儿,说:可能,马小飞被捉的时候她跑了,这几年又长高了。

特务要化装那可太容易了。方枪枪沉思道:她要是呢,就一定会有手枪,也许是左轮。

我知道了。高洋一骨碌爬起来,嘴贴着方枪枪耳朵小声说:我在中班就听人说咱们保育院有个女特务,假装当阿姨,有一次午睡她擦枪,被一个小朋友看见,就被她弄进锅炉房掐死了,这案一直没破。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方枪枪也捏着嗓子不发亮音儿大开大合着嘴说:肯定是李阿姨干的。那时候咱们小,都没发现她,所以她才一直带咱们班。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报告去?

我想自己逮她——你敢吗?

敢倒是敢,就怕她掏枪。

不怕,想办法,一下按住她,让她来不及摸枪。

两个小孩正互相咬耳朵,算计李阿姨,只听寝室门一响,李阿姨打着手电进来了,明晃晃的光柱四下一摇,直朝这边射来:那是谁还不睡觉,快回自己床去。

方枪枪哧溜钻床底下,蹬腿扭臀往自己床那儿爬。高洋也连忙躺下闭眼不动,他感到手电的光柱照到他脸上,眼前一片光明。李阿姨照了一会儿他,又去照别处。

她把光柱照进方枪枪的床,这孩子睡得正香。

李阿姨关了手电,带上门转身出去。

高洋在一张张床下爬行,半道上碰见向他爬来的方枪枪:是你吗?他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