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8页)

我的说法只是诸多版本中的一个。

老跟我们泡在一起,什么事都带上我们的那些大孩也不过是初一或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顶到天刚上初二。真正经的造反啊抄家啊串联啊破四旧啊也没他们,独当一面杀向社会也不够份儿,也愿意称王称霸,走到哪儿前呼后拥一帮喽啰,打起架也有个递砖的,就把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收编了。得空教一两手,发明个什么坏事,在外头都靠锦杰戳着,在院里一楼给一楼戳着。

那也很教人受宠若惊,加感激不尽,加任劳任怨,加鞍前马后,加心里有底,加狐假虎威。

好像从那时起我们开始玩烟盒,到处去捡空烟盒,拆开,展平,叠被子似的叠成小长方块儿,一摞摞码在手心里,一抛,翻手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抛,一把掌握,只许,也必须掉一张,名曰:掉一。这技术关键在翻腕那一下,有的大孩能把上百张烟盒一直码到小臂,翻手一条龙,抛在空中整摞烟盒立成一副骨架,夸的一声,五指缝中滋出无数只角,滴水不漏。有这一手的大孩就发了,经常赢得我们小孩一穷二白,两手空空。

大小孩们都揣着满满一裤兜的烟盒,见面就赢,可以倾囊而出也可以只出一张,玩前先算加法,谁大谁先。烟盒有币值,比意大利里拉还虚,出手就上六位数。“红双喜”是头子。金卡,全无敌;等而下之是一批名烟:中华、上海牡丹、云烟、熊猫,当时卖五毛几都称为“三十万”;大前门、恒大三毛几的“十万”;飞马、海河两毛几的三万两万不等;有一品烟叫“战斗”,暗绿的包装,烟钱一毛九,我们定它“九千九百九”。后来三十万一挡又添了“凤凰”,上海出的,闻上去有一股巧克力味儿;十万里加了一个“香山”,北京烟;次烟里多了一个九分钱的“丰收”,烟纸之差还不如小学生作业本纸光滑,不带它玩。还见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老牌子烟和外国烟“哈德门”、“三炮台”、“骆驼”什么的,已经失传,不知其价,烟纸都很精美,一律归入三十万行列——都是大孩规定的。

还装了一裤兜子,坠得裤子往下掉,一跑起来滴里呱啦乱响的是玻璃弹球。最好、最禁叮的是三星的,还有二星、一星,没星白不呲咧叫水晶泡子的,一叮就两瓣。一星眼珠子那么大;二星大一圈;三星再大一圈,得说是牛眼珠子了。进洞用一星球,叮别人球用比较硬的三星球,跟球一般要用更大更沉势如牛卵子的五花球。这是一项地面运动,跟高尔夫不同的是少十五个洞,也不许用杆,只能用手指弹,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多一些人参加分成两队,地上一撒就是一片球,哪方的球全部进完三个洞最先回到第一个洞哪方赢。输家地上的所有球就全归赢家了。那也很讲战术协同的,发球线和洞和洞之间都很远,一球进洞可能性很小,不但自己走还要带着同伙走,一路带球,遇到对方球还要尽可能将其远远击飞,就像斯诺克,击球之后回球位置也要好,只要你每一击都触球你就可以一直打下去。每进一个洞,大部队前进,后方还要留下伏兵,这样对方就不能直接进洞,必须先将你的球击出。对付这种球比较理想的是轻擦一下己方的架子球,滚到洞边上,然后就近叮飞对方伏兵。有时球的线路不好或者已经先被人叮到十步之外,周围没有友军,那就要看本事了。那就只好站起来(原来都趴着),从空中吊人家洞里的球。高洋是干这个的神手,掏出三星球,擦干净,哈哈气,单眼吊线,弹出优美的抛物线,他进去人家出来。这也属于空中打击,挨上就没轻的,不是鸟一样飞上天就是西瓜一样四分五裂。最怕他吊球了。一到这会儿就得把洞里的好球拿出来,换一个麻壳,碎了也不是太心疼。那时我天天做梦就是练出了这么一手,甭管谁的球在洞里,我一吊就砸出来。可惜我总掌握不好弹球要领,不会架球,裹着球弹,大拇指使不上劲儿,被人叫做“挤屁扭子”的。我这人遗传里是没多少运动天赋,沾体育边儿的就不灵,没一样姿势是正确的,我也死了十全十美的心了。

还有“官兵捉贼”,这是大型捉迷藏,怎么也得有三四十人才能玩起来。官兵一队站在大操场西边,一手扶着一棵大柳树;贼一队站在操场东边,也一棵树下站一个。官兵喊:你们好了吗?贼这边稍微布置一下,你往办公区跑,你往张翼翔家后边跑,半小时后煤堆集合,然后高喊:好了。官兵兜着整个操场追过来,贼们作鸟兽散,各自逃命。这个过程可就把我们院所有旮旯都搞清楚了。房也上了,烟囱也爬了,仓库、煤堆、锅炉房、果园、菜窖、筒子楼公用水房、男厕所都藏遍了也搜遍了。有一次两个大孩居然爬上42楼楼顶,大模大样坐在坡下来的瓦边上聊天,我们小孩官兵看见了也没法上去抓,就在底下喊他们赖皮。

还有一次我跟着一群大孩钻进菜窖,发现里边都是大白菜,进来取菜的食堂战士在黑中突然看到一双双眼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从他身边夺路而走之时,他狂乱地抓我们,我一件灯芯绒褂子的两个扣子眼都被他扯撕了。

又有一次跟着大孩钻进了锅炉房,满墙的铸铁炉门像一尊尊大炮的后膛,天黑以后大家出来,一个个都成了煤黑子。“官兵”们都吃完了饭,看见我们也不逮,我跑到食堂只剩刷锅水和凉馒头了。

后来开始进行武装。大孩手拿钳子到处去剪人家晾衣服的铁丝,给自己也给我们小孩造出一把把弹弓枪,状似杨子荣和少剑波使的那种“大肚匣子”,铁丝上缠着玻璃丝,去商场文具柜台买来皮筋一股股穿起来,作业本都撕了叠成三角子弹,一次打一发,号称德国“二十响”。都是双枪老太婆,埋伏在楼拐角、单元门内,遇小孩经过便跃出双枪齐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我们在大孩的率领、组合下天天进行大规模实战演习,日夜争夺每一栋楼门、每一条马路、每一棵树。一个夏季过去,操场、马路牙子、楼梯上遍地遗下一片片白花花的纸子弹。大孩们容颜依旧,小孩们却都像遭了蚊群叮,一脸大红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育过快起了青春痘。

后来大孩们还给自己装备了铁丝冲锋枪,外形模仿“56”式,设计三四个弹夹,一发打出去,以为他没子弹了,冲过去又挨了一枪。

后来开始玩弹弓,窝一个铁树叉,一边一个耳朵,不知从哪儿铰的皮子做弹兜,发射石子儿,正经搞起破坏和伤人。马路边随处可拣的石子儿都是我们充足的弹药,只要高兴随时可以射路灯射窗户玻璃树上的麻雀和海军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