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页)

老金说:“让太太回头给你一双皮拖鞋,进出干净又方便。”

“哦。”

“听你口音,江北的吧?”

宋梅用不语。

老金又道:“我也不是上海的,我镇江的。”

“镇江好地方。”宋梅用张开双臂,接回婴儿,与老金视线一撞,有点难为情,便环顾瓷砖、马赛克、热水汀管、抽水马桶、四脚浴盆,问道:“是让我住这里吗?”

老金笑了,带她到三楼亭子间,推门道:“以前这里住个安徽老娘姨,只有一张床。你孩子多,会有点挤。”房间约莫十多平米,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打蜡地板上没有灰尘,四壁贴着淡金色墙纸。“够了,够了,我们睡惯地铺的,随身带了褥子来。”“哦对,你有一车子家当呢。用不到的就放杂物间去,褥子衣服什么的,洗一下再拿进来。”宋梅用颔首唯唯。

老金引她下一楼。客堂角上转过去有道小门,推开就是杂物间。宋梅用啊呀一声,“这么多好家什,白白放着攒灰呀。”摸摸雕花紫檀大橱,扪扪藤心红木炕床。又将蝴蝶花翻转台镜,翻过来,转过去。

老金道:“唉,不讲还好,讲了倒要没劲。先生太太样样讲究,就是不讲究风水。我是眼看这家一天天败落的。以前太太娘家在杨树浦,盖了老大老大的楼,比这大多了,房间数都数不过来。这些家具原是放在老房子的。后来日本人打仗,虹口不安全了,倪家……”

宋梅用忽有所感,扭头看门口,见毛头无声无息站在那里,脸皮洗干净了,显白几分,头发还在滴水,脏衣服反了个面穿。老金也看见他了,顿时冷淡下来,对宋梅用说:“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赶快理理好,不要的放在这间里,要的就清洁一下。弄好收好,自己上楼歇息去。”顾自走了。

宋梅用问毛头:“虎头他们呢,你怎么自己先跑来。”

“哑巴让我先走。”

“哪个哑巴。”

“就是管我们洗澡的那个,叫什么阿方的。”

宋梅用想了想,说:“那你还站着干吗。”

毛头把塌车推到客堂里。宋梅用挑出被褥、衣物、婴儿藤床,其余塞在杂物间。她嘱咐毛头:“塌车收收好,万一这里不让待,还能派上用场。”

“为啥不让待?这次谁赶我走,我都不走,”毛头瞅瞅四下无人,低声道,“梅阿姨,这家人家忒有钱了,客堂台面上的小人像,是真金子做的。哪怕再养十七八家,他们都养得起。”

“莫瞎讲,非亲非故的,凭啥要人家养我们。喂喂,你去干吗,洗过手了吗,以后要多洗手,指甲缝不能留黑的,免得让人嫌鄙。”毛头跑去把塌车竖起,靠在大橱边,使力将车把子一拽。宋梅用道:“不想走也别把车毁了呀。”骂了几句。

少刻,战生、欢生、平生陆续洗毕。宋梅用带他们上三楼,进了屋,关了门,喋喋训起话来,“到了有钞票人家,一定要夹紧尾巴做人……”孩子们四处乱钻,没工夫听她。宋梅用见欢生爬上单人铁床,一脚踩在乳白色线毯上,赶忙将他抓下地,拍拍线毯上的脚印,把长穗子整理好,压到床板下去,骂道:“以后不给你吃饭,天天打地铺睡。”欢生皱着鼻子,似要哭出来。战生平生嘻嘻哈哈喧起来。

浜子门上端的玻璃小窗里,晃出老金的脸。铸铁把手咯啦一转。宋梅用赶忙往线毯上一坐,盖住欢生的黑脚印。老金道:“太太让你明朝开始工作,她下午会跟你交代一些事体。你们现在不饿吧,晚上到开饭时间,我会来叫你们。还有啥要问我吗?”宋梅用点点头,又摇摇头,见他仍然瞧着自己,便慌张张一笑,问:“这床是咋弄的呀,也忒软了。”老金也笑了,“下面是弹簧床垫,洋派人叫它‘席梦思’。”宋梅用哦一声,想不出别的话,见他仍朝自己看,便咬咬嘴唇,反手拍了欢生一记。老金说:“我就住你楼下,有事招呼啊。”出得门去,隔了玻璃小窗招招手。宋梅用假装没看见。

下午,老金召小子们剪头发。宋梅用去找佘太太,听她讲家里规矩,日常事务。听罢,复述一遍。佘太太说:“你很聪明。”宋梅用说:“善太太放心,我能吃苦,我最吃苦了。”佘太太点点头。宋梅用见她面有倦意,便道:“太太还需要我做啥。”“你去好好休息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宋梅用退了出来,回到保姆间,把杨白兰弄醒,喂过米汤,放回小藤床里。又检查一遍家具。式样简单,但木质细密,沉稳稳的。宋梅用将自家物什搬进来,逐一放置好。又找一块棉布,遮在床沿上,这才垂了手,慢慢坐上去。席梦思床垫即刻凹陷了,四面八方裹住她的屁股。她谨慎地松弛下来,一点一点,从屁股到背脊,再到头颈。后脑勺里软绵绵一漾,哦哟瘫倒在床。

双开窗漏进一丝风,风里有植物味道,还有隐约歌声,“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宋梅用左手掐右手,右手掐左手,脑袋里乱纷纷的,仿佛在做梦。忽而怀念老虎灶,忽而羞于寄人篱下,忽而痛惜杨仁道,忽而想到抚养孩子吃力。她由着自己,痛痛快快流一场泪,逐渐舒缓过来。“谢谢观音菩萨,谢谢罗汉爷叔,谢谢老天爷。不管怎样,我还活着,有饭吃,有屋子睡,有事体做。”念叨了几遍,宋梅用突然睡过去。她双手仍然互相掐扣着,仿佛在对不可知的神明,做一个合十拜谢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