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兄弟(第2/6页)

在幸福居很快就出现了一条新街,不仅很多标志性的建筑移到了新街,而且通往市里的公路干脆改道,不走老街,改走新街了。这样一来,老街就渐渐衰败了。虽然百货公司还在勉力支撑,但是已经奄奄一息,因为在新街开了一家超市,东西既齐全又便宜,而且超市老板很会做生意,买东西超过两百元的老乡,不管多远,他都会让伙计开车送过去。

不过,就孩童的视角来看,地域性是一种天然的优势,他们就像与生俱来般懂得利用这一点。比如说,向前进有一个同学,他叫钱多多,父亲是药店的经理,母亲是卫生院的医生。他就以镇上人自居,不仅看不起偏远的像阴山村、朱皋村的同学,连住在下角坝头村的向前进也看不起,动不动就喊向前进为“坝头上的”。即使住在下角坝头村的向前进,就住在离学校几步路的地方,而钱多多每次都要因为上学迟到罚站,也无济于事。

如果说农田(向前进家早已经不种地了)留给向前进的感觉是,春天是翻晒的泥土、青青的麦苗;夏天是黄灿灿的油菜花,以及菜地田垄上点种的蚕豆花;秋天是起伏的稻浪、肃穆的旷野;冬天是冷铁般的土地,霜冻和枯草,以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但由于在向前进很小的时候,家里已经脱产,他没有机会接触最基本的农活,比如说插秧、揉菜子、割稻和捆稻把等。

当向前进的很多同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向前进有他自己的打发时间的方式,那就是逛街。其实说是逛街,也真没什么可逛的,那条街(当时还没有新街)也就这么长,店面也就十来个,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几分钟时间,每个店都进去转一转,最多也就花上十来分钟时间。就像《绞刑架下的报告》中说的,“从东往西是一百二十步,从西往东是一百二十步”。

向前进就这么来回溜达,很快就跟这些成人都混熟了。别人会跟他打招呼,“老大(他在家里排行老大)又来逛街啦”。他也不说话,往往憨厚地一笑,就这么飘过去了。套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其潜台词就是这句:“您忙您的,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向前进在街上打了好几年的酱油,街上的一些人事渐渐沉积在心,了然于胸了。特别是几年后他师范学校毕业,又回到小学里教书,偶尔上老街走一趟(这时新街已经取代老街了),那些还停留在原地的店主们,依旧跟他打招呼,不过称呼已经发生变化,“向老师又来逛街啦”。向前进恍惚回到小时候,又联想到自己师范学校专科毕业,成绩优秀,竟然因为一时糊涂,签下了所谓的“培训意向书”,本来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结果还是回到了家乡的小学,难免意绪消沉,勉强打个招呼,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这样的场景,也许是善意的杜撰,向前进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他的处境,只是很多人觉得他在小学教语文,难免屈才了。在他的心目中,老街是新街完全取代不了的,小学舞台虽然有点腾挪不开他的志向,但只要有三尺讲台,他也能慷慨激昂,教书育人。

从向前进家到老街,需要在下角坝头村里绕几个弯,然后到达通往县城的公路,沿着公路往东走两百米,经过药店,左拐就是老街。公交车的站台就设在拐角处。一进老街口,可以看见西面是镇卫生院,东面是镇政府。在西面,依次是卫生院、种子公司、茧子公司、茶馆;在东面,依次是镇政府(镇政府主要是东西方向铺展开)、文化宫、百货公司、新华书店等。电影院还要在新华书店的东面,已经靠近周禹大桥了。粮油站也在老街的东面,但已经是位于尽头了。粮油站里面有榨油坊。一到夏天,远近四乡八里的人都将晒干的油菜子送过来榨菜子油。每逢那个时候,整条老街都飘满了新出菜油的香味。

少年向前进经常在这条街上溜达。多年以后,当向前进看到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的时候,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老街因此浮上心头,多少人和事盘旋不去。向前进印象最深的,不外乎这几个人这几件事。

镇卫生院。镇卫生院里面工作人员并不多,院长是一个微微谢顶严重发福的中年人,叫彭守吾,人称彭院长。其实他很少出现在医院,一般都是在县城的中心医院,是那里的主治大夫,兼任周禹镇院长,只有出了大事,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的结果有两种,第一是就地抢救病人,第二是将病人带往中心医院。但是无一例外的,病人都会死翘翘。

这里没有对彭院长医术任何的不敬,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乡民比较愚昧。有亲人生了病,家属一般先是找偏方土方,不奏效了,找“老爷”(即巫医),“老爷”摇头了,才会送到镇卫生院,卫生院束手无策了,才会送往市中心医院。之所以走这样的流程,是因为市中心医院离火葬场更近些。

卫生院规模不大,人员配备也不齐整,只有两个男医生和三个女医生。很多人连医生和护士也分不清楚,以为会打针吊盐水的就都是医生。例如钱多多的妈妈就是护校毕业的,大家也喊她“医生”。两个男医生会在中午到文化宫打桌球。他们技术不好,有的时候还会赌点钱,向上进五年级的时候就赢过他们每个人五块钱。除了他们有点轻敌之外,本身技术糟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次本来是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俩在玩。文化宫的台球是免费的,但要排队,轮上了才能打。向前进和向上进兄弟俩刚轮上,一盘还没有打完,两个医生就闯进来了,连哄带骗,想要把他们吓唬走。向前进想让给他们玩,但向上进不干。他虽然年纪比向前进小,但比向前进勇敢,敢于抵抗。

两个医生,两个孩子,相持不下,场面一时有点僵硬。文化宫的负责人就来劝和,说不如一方出一个人打擂台,输的下,这样大家都能玩。本来还算是一个息事宁人的解决办法,结果两个医生非得要加赌注,输一盘五块钱,结果每个人输了向上进五块钱,很没面子,灰溜溜地回医院了。事发之后,兄弟俩少不得要挨母亲一顿骂。这件事对向前进没什么影响,对向上进影响巨大。首先,他敢跟大人赌钱,并且赢了钱,在同龄人中树立了威信;其次,和向前进不一样,他一下子被“街上人”接受了,成为在孩子中间有头有脸的“街上人”;再次,他的勇敢让他成为孩子王;最后,以此事为发轫,向上进开始更早地进入“混混圈”,成为一个小混混。

向上进和向前进兄弟俩,之所以后面个人发展迥异,此事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从此,向前进每次路过卫生院,心里想的不再是打针吃药的恐惧感,而是弟弟挥杆大战两个医生的场景,很有点“植物大战僵尸”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