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兄弟(第4/6页)

如果家里有鞋坏了,向上进会把鞋拿到“台湾佬”那去修,顺便翻看“台湾佬”的录像带,企图找到更黄更暴力的;向前进则会拎到“八跟头”那里,坐在那里跟他吹一会牛。虽然那时候还不流行拼爹,但向前进有点不喜欢“台湾佬”的拽相,特别是在上初中后,有传言说“台湾佬”一度想迎娶向前进的同学,年龄不大发育却良好的谈花香。谈花香是当时周禹镇初中的校花,至于这校花是怎么评出来的,标准早已经遗忘。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据说“台湾佬”给谈花香家送去了聘礼,是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和金项链,这样一套下来抵得上当时的“万元户”了。甚至还有人揣测这是“台湾佬”给自己的爷爷“纳妾”,毕竟“台湾佬”腿脚不利索,要一个美女花瓶干嘛呢,这显然是给他爷爷准备的。

后来“台湾佬”果然娶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做老婆,但不是谈花香。那个女人进门后,将录像铺改为了小型超市,生意火爆。其时,恰逢向上进初中被劝退,就把这些录像带都打包买回去,在自家的二楼开了一家录像厅。“台湾佬”也不再修鞋了,他爷爷留给他的钱让他娶了老婆,他老婆挣的钱让他花不完,所以他什么也不干了,经常去茶馆打打升级,赌点小彩头,生活得不要太惬意哦。

在“八跟头”看来,这就是命,是注定了的。虽然难免羡慕,但作为身残志坚的人,他有自知之明。有生之年他也许能用积蓄买来一个江北婆,那也只能暖暖炕头,一起度过凄凉的晚景。“八跟头”一直没有结婚,他努力挣养老钱,因为父母已故去,又没有孩子,他只能靠自己了。他也不是一直修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改行送起了煤气,因为他有残疾人开的那种马自达,后面可以放六个煤气罐。开始还好,他可以把煤气罐放到地上,等买煤气的人自己把煤气罐拎回家,他再给换上(很多乡人对换煤气罐心存畏惧,觉得他们是拧不上煤气罐阀门的),对方还会帮他把空煤气罐放到车上。后来竞争激烈、服务提升,那些妇女终于懒惰起来,不再讲什么同情心,特别是别人用起了卡车,快捷又方便。这个乡村的骑士(有一次在路上,向前进碰到送煤气途中的“八跟头”,他开得飞快,甚至向前进都判断不出来刚才“八跟头”是脸上做了一个跟自己打招呼的表情呢,还是仅仅是因为车快风把脸皮往两边扯的效果,因此在心里给了“八跟头”一个“乡村骑士”的称号)终于被淘汰下来,又坐进小屋子,开始在膝盖上围上围裙,围着他那台补鞋机开始忙碌起来。

“八跟头”除了修鞋,还修补雨伞,此外,他还出租书。来租书的基本都是学生,来修鞋修伞的几乎都是妇人。“八跟头”的修鞋铺面积不大,最多也就十几平米,空间利用得很好,靠里面搭了一个阁楼,是他睡觉的地方,有一个梯子供他攀援。那个阁楼也就齐胸高,一般人手上有劲的话,都能用手撑着床沿把身体提上去。但是“八跟头”一条腿有残疾,所以上下需要梯子,而且即使有梯子,也能想象他爬上去会是怎样的吃力。当向前进读到朱自清描写父亲的《背影》时,父亲爬上站台的背影里,里面总是夹杂着“八跟头”的背影。

铺子的地面全被鞋子啊雨伞啊还有零件机器什么的占据了,有两口大木箱,是用来装书的,上面铺着垫子,是给客人坐的,“八跟头”自己坐一张膝盖高的方凳,这也是他的交通工具,他需要借助这张方凳走路。吃饭什么的,“八跟头”就去对面的医院打饭打菜,他不是医生护士,因此打的就只能是“病号饭”了。

向前进有几次中午去“八跟头”那边修鞋,正碰上午饭时间。向前进想要帮“八跟头”去医院打饭,被“八跟头”拒绝了,“八跟头”说,“今天你能帮我打饭,明天谁能帮我打饭?你不能助长了我的偷懒习惯。”在“八跟头”看来,偷懒行为好比投机行为,于人无利于己有害,索性不动这样的念头。但是向前进也给“八跟头”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甚至有一次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他让向前进从他床铺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叠色情海报。向前进无须爬上去,伸长手臂就摸到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海报。由于海报打开折起的次数多了,印痕已经大多数开裂,只是藕断丝连而已。“八跟头”让向前进打开海报,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裸体美女,身上折痕切割,好像被绳索紧紧网住,臀部、胸部、大腿的肉呼之欲出。

向前进第一次面对巨幅海报,不禁有些心颤。“八跟头”似乎对此非常满意,他用他补鞋修雨伞的粗壮的食指蘸了点口水,在女人丰腴的肉体上游移,最后定格在裸体美人的私处。“这是屄。”“八跟头”用确定无疑的口吻说道。

多年以后,向前进想到此幕仍然耳根发热,“八跟头”的声音仿佛画面上深镌的阴刻,就像女性私处一样留下一道醒目的凹槽。那时候“八跟头”像一个父亲,虽然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父亲,他将手指指向金发美女的下体,力透纸背,仿佛要点进去,道,“这是屄。”到初三的时候,学校的生理卫生老师(由植物学老师兼课)在这方面也没有“八跟头”这般童言无忌,在说到人体构造的时候,他让学生自己看书,而没有进行任何讲解。

“八跟头”则不然,他还进行了一番畅想,他告诉向前进,外国女人的毛都是金色的,屄毛也不例外。外国女人是不是真如此,向前进不敢深想,此后他再也没有和“八跟头”一起共览过类似的海报,尽管这激发了他很多幻想。例如,晚上打烊后,“八跟头”关上店门,爬上自己的床铺,蜷身躺下,津津有味地看着画报;或者是对着来修鞋的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内心里却难免攀爬上龌龊念头的藤蔓。

像“八跟头”这样给向前进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镇上还有一个,他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心情总是不太好。这是向前进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这个年轻人是一个理发师。在周禹镇,我们习惯上称呼年老的“剃头匠”为“剃头匠”,称呼年轻的“剃头匠”为“理发师”,好像年轻人就应该享有新名词一样。他在商店对面开了一家理发店,里面有两个理发师,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姑娘。那个姑娘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长发齐肩,鹅蛋脸,长相有点像港台明星赵雅芝。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时众说纷纭,有说是男女朋友,有说是已经结婚了,还有说是私奔的。因为他们是隔壁镇的人,但在资讯相对闭塞,人们还不热衷八卦的当时,就好像是从邻国来的一样,充满了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