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刚在一起时,喜子说:“你一百年都抱着我睡,谁都不准背过身去。谁翻了身,就要挨处罚,洗衣服,拖地板。”

喜子嫌孙离衣服洗不干净,地板又并不脏,他夜里若翻过身了,白天就罚他背人。孙离就背着喜子,关在房间里转圈圈。孙离壮得像头大棕熊,喜子一会儿趴在他背上,一会儿吊在他胸前。他背着喜子,抱着喜子,就像哄小孩子。

有天孙离背着喜子,说:“反正都是我错。你错不错都得洗衣拖地,我错了就得背人!”

喜子听了不依不饶,趴在他背上使劲捶打,骂他大男子主义,罚他整天背着。孙离哈哈大笑,说:“我整天背着你好了,天下哪有比背女人更好玩的事?”

喜子假作生气,说:“你占我的便宜了,我要下来!”

孙离把她从背上揽到胸前抱着,说:“今生今世,除了每年的二月三十号,我天天爱你!”

喜子听着脸都变了,问:“你把这一天留给谁了?”

孙离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傻老婆!”

喜子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摇着他的肩膀问:“二月三十号是你什么特殊日子?留给谁了?快告诉我!”

孙离笑得很得意,说:“我的傻老婆,世上哪来的二月三十号?”

“你这个数学比我还差的人,居然拿数字来欺负我!”她骂了几句,脸贴在孙离胸口,深深地埋在里面,“你身上好臭!”

孙离问:“喜子,我俩什么时候开始好的?”

“没良心,你忘记了?”喜子隔着衣服咬孙离的胸脯。

孙离讲:“我是想确定一个准确日子。”

喜子抬起头问:“从我答应陪你散步那天开始,还是从你对我耍流氓那天开始呢?”

孙离笑着,说:“从我耍流氓那天开始吧。”

“三年前的九月十二日!”喜子记得很清楚。

孙离双手搭在喜子肩上,目光柔和得像晚霞,语气非常郑重,说:“我想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年历,叫爱历。我们的爱历元年从三年前算起,那年的九月十二日是爱历元年元月一日!”

喜子马上说:“不!这么庄严的事,就得重新考证!”

“重新考证?”孙离问。

喜子抱着孙离说:“那天,听你讲堕马髻那天,我就爱上你了!”

孙离双手端着喜子的脸,问:“我的好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吗?”

喜子捶着孙离的胸脯,说:“真是不解风情!我就是那天开始注意你的,我想这个人还有点才气。”

孙离忙说:“喜子,我也是那天开始爱上你的。”

“你说假话!”喜子咬着嘴皮子笑。

孙离说:“我在讲台上讲男同学理光头的事,突然觉得窗外有些异样。我一看,原来你站在窗口。夕阳从你身后照过来,你身上就像镶了玫瑰色的边。我再看看教室,学生们都沐浴在玫瑰色的光中。”

喜子又把头埋进孙离的怀里,手在他背上抚摸着。孙离把喜子抱得更紧,说:“我夜里想着玫瑰色光边里的你,想象神话里说的仙女下凡,应该就是你那个样子。”

“那么,我们的爱历元年,还得往前推一年。”喜子说。

孙离吻着喜子,说:“我们的爱历元年,就从你像仙子降到我眼前算起。”

但是,他俩甜蜜了没多久,慢慢就开始吵架。大事也吵,小事也吵。喜子越来越讨厌这个小县城,肮脏的街道、难听的土话、奸诈的小贩、不学无术的同事、自高自大的校长,如此等等,都叫她难以忍受。

“我们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样样看不惯如何活下去?看开些吧。”孙离劝她不要太在乎,喜子听了很不高兴。

家乡出产多种水果,街道上一年四季都撒满各种水果皮,踩着吱吱地响。喜子只要上街就皱着眉头,横眼望着那些随地丢垃圾的人。她要孙离别写小说了,好好儿进修文凭。没有过硬的文凭,哪里也别想去。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喜子揪着耳朵督促,孙离勉强自修了本科。他的本科拿的也是苍市师大的文凭,毕业证上盖的是同一位校长的印章。

孙离说:“喜子,我俩也算是同学了。”

喜子笑笑,说:“恭喜,我的好学弟!”

孙离听出了喜子的讽刺,他比喜子大五岁。

他俩吵架不会有任何预兆,稍不留神就吵上了。炒菜放不放葱,黄瓜凉拌还是煮汤,都会吵架。吵着吵着说分手,过几天又好了。

吵了两年,没劲吵了,两人就结婚。同事们开玩笑,说学校外面的河堤,被他俩踩矮了三寸。孙离却笑着对喜子说:“我俩吵架嘴唇吵厚了三寸。”

结婚登记那天,上午两人都有课,下午才去的民政局。他俩手挽手出门,孙离说:“今天要有个好兆头,我俩不吵架行吗?”

喜子一听就生气了,说:“你以为我喜欢找你吵架?”

两人在路上先吵了一架,再去了婚姻登记处。

领了结婚证出来,孙离突然觉得喜子非常陌生。喜子当时正望着他微笑,脸上飞着红云。孙离忙伸手过去,她便挽了他的胳膊。孙离紧紧夹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的胳膊很有力量,她体会到的是满满的爱意。孙离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羞隗。她这张脸上有他重重叠叠的唇印,怎么突然间就陌生了呢?

“我要同这个女人相守终身啊!”这么想着的时候,孙离简直害怕了。

他越是害怕,越是壮胆似的暗嘱自己:“我终身都要守着这个女人!”

夫妻俩就这么挽着手,慢慢往学校走。他俩不想马上回学校去,想在河堤上走走。九月的河流开始变窄,水清见底。河间有长长的水洲,长满了茂盛的芦苇,白色花絮迎风飘荡。各种小鸟啾啾地叫,在白色花絮间跳跃,忽东忽西。那些鸟喜欢成群地嬉闹,颇似顽童。

孙离问:“你知道芦苇古人叫它什么?”

喜子说:“不知道。”

喜子平时很精明,吵架起来也口齿伶俐。一旦进入恋爱状态,她就显得很笨。孙离告诉她:“芦苇就是《诗经》里说的蒹葭。”

喜子望着孙离,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她的男人很博学。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真是太美了!我天天看着它,今天才知道它就是蒹葭。我经常翻出《诗经》读,也没在意蒹葭到底是什么,只想象它就是河洲上的水草。我俩到河洲上去吗?”

孙离说要背她过去,她怕让学生看见了。河水并不深,蹚水就能过去。只是卵石有些硌脚,喜子走得颤巍巍的。走进蒹葭丛里,惊起很多水鸟,喜子哇地欢叫起来。

穿过蒹葭丛,望见主河道仍是宽阔,水也很深。河水是先往西流,在很远的地方兜个大圈子,再往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