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喜子同谢湘安爬上山顶,回望山下的河流、城郭和河边烟树。他俩最爱爬苍莨山,通常只走僻静的小路。山径曲曲直直,不远处若有人声,喜子就会说:“走这边吧。”

小路也可通往山顶。他俩都不想碰上熟人,只是心照不宣。喜子昨夜通宵未合眼。她想,真的必须和小安子分手了,不能害了小安子。

昨天,喜子去孙离书房打扫卫生,看见他后脑勺上已经有些白发了。她胸口一惊,忍不住过去摸摸他的头,说:“老爸,我们都老了。”

孙离抬起头来笑,说:“喜子,你年轻得很呢!”

“我把你这几根白发扯掉吧。”喜子说这话时就想,必须同小安子分手。

谢湘安不知道喜子满怀心事,他望着对岸,说:“喜子,从这里看去,苍市很像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我没去过。”喜子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怎么开口说分手的事。

“美国,离华盛顿不远,一个很美的小城。那里就是华盛顿的故乡。我在美国留学时,很喜欢去那里玩。”谢湘安目光远远的,“我回国看中国的好地方,跟美国差不多,有些地方比美国还好些。”

喜子笑笑,说:“我乘飞机的时候发现一个规律,那种长得不太漂亮,穿着很土气,但又自信满满,有些优越神气的女士,肯定是从美国回来的。她们通常带着个一两岁的小孩子,喊宝贝儿的时候故意带着洋腔。”

谢湘安哈哈大笑,说:“我的姐,从没见你这么刻薄啊!”

喜子淡然笑着,说:“我哪里是刻薄,讲了真实感受而已。前天从北京回来,就看见过这么一位女士。我先看她那种味道,就像是从美国回来的。衣服是我们二三十年前的感觉,鼓鼓囊囊的没型没款,带着个两岁的小孩,满嘴的贝比妈咪。旁边座上的问她小孩票便宜多少,她说少得六十刀。六十刀,说了三次。果然,美国回来的。”

苍莨山顶古木峥嵘,多是枫树、松树、榛树,遍地又长着些杂木,错错落落的。有棵老松躯干如虬,树下生有巨石,颇有古画的意思。每次上山来,只要那里没人,喜子都会说去坐坐。

谢湘安跑起来像个孩子,飞快地跑到古松下,回头笑眯眯地招手。喜子却是不慌不忙,慢慢走了过去。坐在树下,正可对望谢湘安眼里的弗吉尼亚。

谢湘安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说:“中国女人到美国去了,再回国就叫人觉得土,为什么?她们浸染美国文化了。女人在美国,可以不在乎男人的感觉,可以随心所欲。相貌不再是资源,她们活得自我自信。我见很多美国女人,胖了就胖了,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只有中国女人,随时在乎自己的外表,内涵反而不重要了。”

“给你一句话,你就做起博士论文了。”喜子笑道。

“不是吗?我说中国的女人最关心的是两件事,身上的肉,肉上的布。”

喜子没听懂,问:“怎么说?”

“减肥和穿着呀!”谢湘安得意地笑。

喜子拍了谢湘安的头,说:“亏你想得出这话!不过,话糙理不糙。可是,为什么呢?你想过吗?我说,这都是你们男人逼的。有个段子很流行,你肯定听说过。二十岁的女人爱三十岁的男人,三十岁的女人爱四十岁的男人,四十岁的女人爱五十岁的男人。男人永远只爱十八岁的女孩,所以男人比女人忠贞。”

“喜子,你不觉得我是个例外吗?”谢湘安望着喜子,脸上有大男孩的调皮。

喜子听了,微微叹息着,说:“别这么说,说了我倒伤心了。再过十年,我是个老太婆了,看你怎么办。”

谢湘安轻轻地说:“喜子,我好想抱你。”

“神经病,人家看了,会说这么大的儿子还在妈妈面前撒娇呢!”喜子笑道。

“我们下山吧,我想你了。”谢湘安说着就站起来。

喜子拉他坐下,说:“你就君君子子坐坐吧,别一天到晚只想着调皮!”

谢湘安坐下,又回到老话题了,说:“我看也有女性自己的原因。昨天我看到一条微博,好玩死了。有位美女说,这世上还有谁,可以让我闭上眼睛,把手伸过去,安心地跟着他走?你看,自以为纯情得很,却满脑子不自信、不自尊,又想不劳而获。有人评论说,你是想找一条导盲犬吗?”

喜子听得笑出了眼泪,说:“评论得真机智,世上的聪明人真多!总之,目前这世道,女人是最不好做的。你想想现在中国的作家们,笔下有一个美好的女人吗?我看连古代作家都不如。中国古典文学中还有几个美好的妓女呢,什么李香君呀,杜十娘呀。如今也有作家写三陪小姐的,看写的都是什么呀?”

“你专业里的话,我就接不上了。”谢湘安指指山下河滩,“那里长满了芭茅,你说里面会有蛇吗?”

“那不是芭茅,那是芦苇!《诗经》里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就是河洲上的芦苇。”

喜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片芦苇。领了结婚证回来,孙离带她去了河洲上的芦苇荡。孙离告诉她,这就是《诗经》里的蒹葭。

苍莨山下这片芦苇荡,孙离也带她去过。好几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他俩去芦苇荡野餐。她撑着伞,孙离头上顶着一片野芋头叶。沙滩上长着一种草,开紫白色的花。喜子从小见过这花,只是喊不出名字。孙离告诉她,那草叫蓼蓝,可以拿来做酒曲,蒸糯米酒用的。

谢湘安按捺不住了,说:“喜子,我们下去吧,我想你了。”

喜子把头低着,说:“小安子,你听着,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会害了你。你还年轻,熊芸是个好姑娘,不要辜负了她。”

谢湘安急得像要哭了,说:“我说过好多回了,熊芸我找不到感觉。那是两家大人的意思。我相信熊芸对我是真心的,可也要我愿意呀!”

“我知道,你不能对熊芸专心,原因都在我身上。我离开了,你们就好了。”喜子轻轻说。

谢湘安不依,说:“你说过好多回了,从欧洲回来就说过了。我想你,我想抱着你!等我抱着你了,你再把心里的话都说完,我由你决定!”

谢湘安差点要哭了,喜子心又软下来,说:“一言为定,我们找个地方安静坐坐,我听你说话。”

谢湘安就像破涕为笑的孩子,脸上马上放光,说:“喜子,就去我那里吧。”

“那怎么行?同事看见,不上新闻头条?”喜子脸一红,汗都出来了。

谢湘安住在学校里,随处都会碰见熟人。

“我是说去我父母家。老两口出门旅游了,叫我看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