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七夕到了,孙离约李樵喝茶吃饭。李樵接电话有些迟疑,说:“我晚上有饭局呀。”

孙离说:“你先去你的饭局吧。我一个人在紫亭吃饭,等你过来喝茶。”

李樵默然一会儿,淡淡地说:“好吧。”

孙离早早地订了包间,先去了紫亭。他带着手提电脑,边喝茶边写小说。又想年轻人把七夕当作中国情人节,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七夕叫棒打鸳鸯节才合适。年轻人不会想这么多,无非多个理由高兴而已。今年闰七月,两个中国情人节,最高兴的是商家了。商家只要有钱赚,什么点子都想得出。万圣节都是商机了,只怕阴历七月半也会成中国万圣节的。

孙离点了份套餐,吃的依然是牛肉。喜子叫他牛肉宝,他吃牛肉真是吃不厌。今天坐的这个包间,正是几年前李樵头回约他喝茶那间。真是凑巧。孙离有时似乎有些迷信,总觉得冥冥之中确有神灵。有一年,他在广州签名售书,签日期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本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却无意间说漏了嘴。书店马上打电话订餐厅,一定要给他好好地过生日。打了好多家餐馆电话,包厢都订出去了。好不容易联系了一家餐厅,剩下最后一个包厢。孙离随主人驱车赶去,发现那最后一间包厢,居然叫做万寿。大家都说是天意,都说孙老师真是有福之人。

紫亭新养了一只鹩哥,正好挂在孙离坐的包间外面。小家伙最会学人说话,哪怕你的笑声它都学。

孙离吃过饭,出去上洗漱间。回来时,他停下来逗鹩哥:“你好!”

鹩哥学着:“你好!”

孙离又说:“小坏蛋!”

鹩哥跟着说:“小坏蛋!”

孙离说:“李樵!”

鹩哥又学:“李樵!”

孙离说:“李樵好!”

鹩哥学得连声音都像孙离:“李樵好!”

孙离反复说了几句:“李樵好!”鹩哥都跟着学,好玩极了。

孙离进了包间,听鹩哥冷不防说一句:“李樵好!”

八点多了,李樵还没有来。孙离有些着急了,却不便打电话催她。不是重要的饭局,李樵是不会迟到的。

孙离关了电脑,不停地看手机。他有些想抽烟了,手在口袋里乱摸。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有烟,他也从没在李樵面前抽过烟。自从有了李樵,他把烟戒掉了。他同李樵一起,似乎只能有鲜花、音乐、香茗、美食和浪漫的郊游。

“李樵好!”突然听到鹩哥叫了起来。

孙离不由得笑了,心想假如李樵进来的时候,碰巧鹩哥也这么叫起来,那才好玩呢!他正这么想着,李樵真的就推门进来了。

孙离忙站起来,装着吃惊的样子,说:“未必鹩哥也认识你了?你也太有名了!”

李樵坐下来,笑道:“你教的吧?只有你想得出这么坏的招数!”

孙离伸手去拥抱,李樵躲了躲,说:“坐坐吧,我喝醉了。”

孙离把茶杯移到她面前,说:“什么场合,喝这么多酒?”

“哪是什么大场合,几个大学同学,全是女同学。”李樵说着就闭上眼睛,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孙离很快听见了她轻松的呼吸声,好像是睡着了。他从未见李樵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未见过她的醉态。今天她们女同学聚会,只怕比男同学更疯吧。

孙离怕吵了李樵,喝茶都只慢慢地抿。他静静地坐着,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李樵的脸。她长长的睫毛盖下来,两道黑黑的小月亮。眉毛也是弯弯的,又是两道黑黑的小月亮。李樵的眉毛细长细长的,不像年轻时那么浓了。她脸色酡红,像一朵醉牡丹。

孙离克制不住,伏下身去亲吻。李樵突然睁开眼睛,很麻利地坐了起来。她望了一眼孙离,目光就垂了下来,轻轻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孙离哑了半天,问:“为什么?”

李樵摇摇头:“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呢?”孙离又问。

李樵问:“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孙离答不上来,只觉得喉头发干。他端起茶,却不想喝,又放下了。李樵提出分手,已不是第一次了。那年她看了泥石流的事故报道,吓得疑神疑鬼的,硬说那是上苍的警告。孙离安慰了好些天,她才从噩梦中走出来。谁知道这次她又看见什么事了?

孙离问:“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这次真的没什么事。”李樵的语气很平静。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李樵把茶杯放在手里捧着,说:“我们在一起就是没有理由的,分手也不需要理由吧。”

“不行!”孙离大叫一声,紧紧攥着李樵的手。

李樵站起来,说:“别这样。司机在下面等我。我酒醒了。我来,只是为了跟你说这一句话。我先走了。”

孙离木木地坐着,不动也不能动,呆呆望着李樵拉开门出去了。

“李樵好!”鹩哥在外面叫得非常应景。

孙离瘫坐了好久,按了按服务铃。

服务生进来,问:“先生需要什么?”

孙离问:“有烟吗?”

服务生送了烟进来,却没有带打火机。

孙离有些失态,说:“打火机呢?难道还要说吗?”

服务生道了歉,出去拿打火机。孙离的无名火发得好没道理,可是服务生送打火机进来,他的脸仍然黑着。他点燃烟,瘫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吸着,却没有意识到早已泪流满面。他伸手一抹,才知道脸已湿透了。他感到眼里流的似乎不是泪水,而是滚烫滚烫的细沙,眼睛针刺般地痛。孙离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这泪水竟然像又硬又热的沙子,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很想号叫,却只能咬牙忍住。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喜子习惯了他晚归,也没有起来打招呼。他不想洗漱,衣服都懒得脱,倒在书房的床上。他在床上躺了没多久,人就有种想往地底下钻的感觉。他从床上下来,躺在地板上,身子紧紧地蜷缩着。昏昏沉沉中,他觉得身子慢慢地往地板里陷,就像躺在流沙里,一寸一寸地埋进去。一会儿又感觉脑袋变得越来越大,像充气球似的在半空中飘着。

孙离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难过。年轻时,他似乎没有这么敏感。那年初春,喜子去上海读书,他去火车站送人,不知道哪里不舒服,不停地扭着身子。喜子生他的气,说他不耐烦送她。他直到晚上睡觉才发现,原来是他的毛衣没有穿好,一件毛衣放在背上背了一天。那时候,他的身体发肤都是浑浑噩噩的。

孙离通宵都没有睡着,眼见着窗帘慢慢亮起来。听得喜子起床了,轻手轻脚地梳洗。又听得门响,喜子上班去了。今天是暑假后开学第一天,喜子出门得比平时早。孙离躺在地板上,身子蜷成一条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