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今年偏偏有两个七夕!一个月之后的七夕,孙离又约李樵,她在电话里说:“一切都过去了。”孙离再打电话,她不接听。发信息去,也不回复。孙离快发疯了,每天夜里睡在书房地板上。他没有安稳睡过觉,总是半梦半醒的。稍微睡着,就是乱七八糟的梦。

有天夜里,孙离梦见自己七十多岁了,坐在夕阳下同一个年轻人说话。那个年轻人就是二十多岁时的孙离自己。七十多岁的孙离头发花白,脸叫夕阳晒成了古铜色。年轻的孙离脸白得像纸,瘦瘦弱弱坐在他对面。老孙离满面笑容,小孙离却冷冷的没多少话说。

老孙离见小孙离起身走了,吓得从梦里醒来。孙离想了半天,记得梦里二十多岁时自己很寂寞的样子,走起路来飘飘荡荡的。

喜子实在受不了,说:“我理解你们作家的毛病,但你也不要太放纵自己的情绪。鲁迅先生不高兴时,一定要睡在阳台地板上。你虽然已很著名了,但也没有到鲁迅先生的地步吧。”

孙离不作声,听任喜子数落。只要想起李樵笑弯腰的样子,想起她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想起她突然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手脚就会微微地打颤。

孙离永远弄不清李樵心里的秘密。有回见她的目光又迷茫起来,他问:“是不是有心事?”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说:“都是些同你不相干的事。”

他便不再相问,只是干着急。他俩做爱时格外沉醉,亲热之后似乎又各怀心事。孙离手机里没有储存李樵的电话,她的电话号码刻在他脑子里,永远都忘不了。她的手机号码,同她家里电话,还有办公室电话,有四个数字都是相同的。他曾问她:“这是你的幸运数字?”

她说:“不是的,只是巧合。”

他也就不再问了。李樵不愿意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他却相反,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给她看。他从小时的顽皮讲起,讲过许多笑破肚子的故事。李樵被他逗得眼泪水都笑出来了,她却从来不讲自己的故事。

他隐隐知道,李樵终究会离开他的。不明不白的,她就把缘分一刀斩断了。半年之后,她才开始正常地接他的电话,偶尔也在一起喝茶吃饭,却不再是两个相爱的人。他每回约了她,过后就隐隐后悔,心想不要再见面了,省得自己伤心。可是,没过多久,他又会打电话去。

孙离越发的失眠,彻夜苦想。想想自己都快奔五十的人了,居然像个纯情少年那样失恋!他盼着时光飞逝,盼着自己尽快老去。相思的病症,只有时间可以医治。

他时常想起那个奇怪的梦。老少两个孙离在梦里相遇,那是什么寓意?他过去也会同喜子说说自己的梦,喜子总是笑话他,说:“作家做梦都像小说。”他没有把这个梦告诉喜子。

孙离每次拨出李樵的电话,犹豫半天才按下确认键。手机里响起舒缓的彩铃声,他的心脏却跳得像刚扯断一条腿的蚂蚱。他小时候顽皮,捉到蚂蚱之类的小昆虫,就扯断它们一条腿,有翅膀的就扯掉翅膀,那些小东西就在地上蹦跳。他这会儿的心脏,正如一只扯断了腿或翅膀的小虫子,满地乱蹦。

他静静地调匀呼吸,怕李樵听出他的慌乱。李樵的声音总是友好的、热情的、调皮的,却是距他万里之遥。他只做没事似的,随意说几句话。放下电话,他会傻傻地坐上半天。

孙离家的窗外有棵高大的梧桐。每到夜里,梧桐树就在寒风中怪叫。光溜溜的枝桠锋利如刀,坚硬的北风似乎被枝桠割成了飞沙走石。他每天清早醒来,脑子都是一塌糊涂。

今天,窗口渗进的光怪怪的,照得房间有些陌生。他疲沓沓地躺在床上,慢慢发现天光原是黄色的。天黄有雪,人黄有病。只怕要下雪了。孙离拉开窗帘,想象自己从窗口跳下去,双腿陡地闪过一阵酸麻。这股酸麻从大腿内侧发源,闪电般流遍全身。大脑发胀,两眼喷火,心里敲鼓,气喘如牛。窗户安有结实的防盗窗,跳是跳不下去的。他只是想象一下,竟然怕成这样。他暗自诅咒自己的怯弱。

孙离似乎早就不怕死了,但恐惧也许并不由人。他夜里无数次想象自杀,都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他并不喜欢这样想象,但这个毛病其实很早就落下了。他小时候见过很多葬礼,望着身着孝服的人呼天抢地,他常常会陷入幻觉,好像是他自己在那棺材里躺着。听着别人伤心地哭,孙离也呜呜地哭。

村里有老两口儿是地主,经常被斗来斗去,实在不想活了,说好去山里上吊。那老头儿手脚麻利些,三两下就把自己挂在树上了。老婆婆还没挂上去,见老头儿吊在树上直蹬脚,吓得跑回来了。

孙离当时还很小,听了这个故事就恨死了那个地主婆,怪她没有陪着老头儿上吊。那老婆婆活到八十多岁,比老头儿多活了三十多年。

亦赤出生那年正逢上大雪。那一场大雪,已过去二十多年。遇上天气不好,或者心情很坏,孙离会想起那个跳楼的人。他不知道那位自杀者是什么人,也没想过要去打听。那个人就像那个雪夜的一片雪花,无声无息融化掉了。

今天真会下一场大雪吗?天色黄得这样厉害!防盗网的图案把天空分割成了黄色蛋糕,各式各样的蛋糕。如果没有这牢笼一样的东西,我是否早就跳下去了?今天有多少人自杀?

这种鬼天气自杀的人会更多。孙离曾经查过资料,知道地球上每分钟有两个人自杀。一天有多少人自杀?这道数学题并不难做。

孙离趴在窗口看天色,仰望片刻便头晕脑胀。先喝点烈酒,面红耳热了,再关进厨房去,打开煤气。怀里仍抱着酒瓶,慢慢睡去。喜子回到家里,我早已飘忽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闻到煤气味,慌忙间拨电话报警。电话闪出察觉不到的火星,屋里顷刻成了火海。

不能让喜子也陪着我烧死了。那么驾车出去,冲断大桥栏杆,直飞到河里去。冰冷的河水慢慢渗进来,汽车玻璃密封着,我在车里挣扎。太难受了,这样自杀,太难受了。

这种天气,可以把车停在滨江大道旁,多服几颗阿普唑伦,打开空调睡觉。警察发现时,我人已经僵硬了。也许会生发桃色传闻,说有位叫孙离的作家,约了情人在车里苟且,结果两人废气中毒了。

那女的中毒轻些,勉强爬出来,自己逃掉了。警察勘破蛛丝马迹,找到了李樵。警察发现孙离最后一条手机短信,原来是发给李樵的,约她出来见面。

“我怎么又想到李樵了呢?”李樵已不是他的爱人,可他真的又想她了。孙离像编小说似的,陷入不能自拔的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