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水东流(第3/5页)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得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趁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切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噩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