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4/6页)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生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饿狗的舌。刮嚓刮嚓地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熔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候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份,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藉。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弄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殛。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地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要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地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