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第5/6页)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账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犹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地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地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都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

“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

“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

“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最后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

“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

“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情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

“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地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地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地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

“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

“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

“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地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与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歹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地腐烂下去,混作一摊。“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

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皮,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

“干什么?”

人声聚拢:

“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捂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