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老胡同1号(第3/5页)

422沐家。沐绍良曾是商务印书馆的老编辑,长年病弱,加上“文革”受冲击,于一九六九年去世。家有两龙两凤,两凤来自第一次婚姻,早就远走高飞。遗孀方建民年轻得多,温和内敛,独自把两个儿子养大。长子沐定一跟我同岁,后考进八中。弟弟沐定胜(小京)排行最小,写得一手好书法,曾获全国书法大奖,凭这本事从工厂调进现代文学馆。他与我一度情同手足,甚至帮《今天》刻过蜡版。

一个男孩进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点拨,相当于精神向导或心理治疗,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们管434室的庞邦本叫大哥。他一九五一年参军,在部队搞美术,转业后上大学,在中学当美术老师。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他在北京公安局专为“右派”画家设置的工作室绘制交通图标。“文革”期间被发配到河北邢台汽车修配厂,他设计的重型卡车外形,跟如今科幻电影的外星人战车差不多。

大嫂孙玉范是日本“战争遗孤”,生在大连,一九四五年父母撤离时遗弃了她,由中国人收养。那时她仅三十多岁,肤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摄影技术一流,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电影明星:头戴红色方格头巾,背靠白杨树,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情调。

434室是楼里最大的户型,两室一厅,大嫂长年生病卧床,独占小客厅,厚厚的窗帘隔开喧嚣的世界。她特别善于倾听,三言两语点出问题的要害,让人心悦诚服。

一九七○年初冬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嫂和我们一帮少男少女出游。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欢声笑语,拥上14路公共汽车。我们来到中山公园,在枯黄的草地上围成圈打排球,大嫂身穿高领黑毛衣,像教练进行场外指导。天色暗下来,我们步行到新桥饭店西餐厅吃晚饭。那是她给我留下的唯一的户外形象。

我和康成、一凡形影不离,被大嫂称为“三剑客”。见大嫂并非易事,先得看庞伯伯脸色,等他下干校了,还得忍受钱阿姨唠叨,她也终于回扬州老家了,大哥平时在邢台,每月回来休假一两次。

在内蒙古插队的庞家小妹冬闲回到北京。她原是师大女附中高二生,比我们大一岁,带来一个个聪明漂亮的姐姐。宋姐姐是职业女高音,让“三剑客”为之倾倒,引来一场感情风波。待尘埃落定,创伤难以愈合,于是轮流排队找大嫂单独密谈,她为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指点迷津。

从居委会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嫂“拉拢腐蚀年轻人”,我们不得不暂避风头。其实大嫂像个女政委,全都是正面教育,她鼓励我积极向上,对社会有所贡献;她认为我的诗太悲观太阴郁,应歌颂祖国歌颂工农兵。不知怎的,这话出自她之口,就不太让人厌烦。她嗓音有点儿沙哑,轻声细语,有某种催眠功效。

我婚后与大嫂来往少了,回家看父母,时不时到她那儿坐坐。她玲珑的小嘴出现细密的皱纹,那是时间的雕刻。

一九九七年夏天,我在加州戴维斯收到大哥的亲笔信,他告诉我大嫂因心肺病去世,临终前几个月只读我的诗集,一直放在枕边。

要想标明三不老胡同1号在北京社会版图中的位置,就得从“大院”与“胡同”说起。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一般说来,“大院”是居庙堂之高的外来户,“胡同”是处江湖之远的原住民;“大院”代表权力,“胡同”贯穿历史。

当然问题没那么简单,真正的高官宁可在胡同深居简出。比如,我们大院的住户就多是中下层干部,而民主党派的大佬们则跟着执政党隐身胡同,相濡以沫,即使削官革职,照样好吃好喝,可谓“最后的贵族”。

“大院”分三六九等,往往与国家机器的零部件有关。虽说民主党派在个别历史时期地位有所提升,但基本属于残次品,故三不老1号的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种等级意识体现在发声学上,特别在“文革”期间,人家自报家门时中气十足:“中直的!”“计委的!”“海军大院的!”轮到我们,就像含着个大枣似的含混不清:“三不老的——”

那时候市内楼少,三不老胡同1号在当地是标志性建筑,方圆三五里抬头可见。我在弘善寺小学读书,同学多来自底层。到同学家去玩,家长问及住处,同学抢先回答:“人家三不老大楼的。”家长多半翻白眼打量我——对国家机器的零部件及残次品,平民百姓并无鉴别力。

胡同构筑的迷宫、雨后的水坑、初夏槐花的香味和昏暗的街灯,让我这个在楼里长大的孩子心向往之。与楼房的刻板结构相比,那儿有一种平民的野性与自由。夏天,公用水龙头旁,半裸的男女插科打诨,孩子追逐嬉戏。沿墙角拐进小院,房屋歪斜,角落堆满碎砖破瓦。那有另一种生活:祖孙三代挤在一起,骂骂咧咧,可粗粝的外表下是深深的依恋;还有左邻右舍那份真心的关切……从胡同深处回望,我竟会对大楼产生隐隐的敌意。这无疑和青春期的反抗有关:大楼代表着父权和秩序。

大院的孩子深入胡同是要冒风险的,弄不好会遭辱骂甚至暴打,除非你有几个真正的胡同朋友。

关铁林是我小学同学,一度与我来往甚密。他家住在附近一条死胡同中的小院里,大楼遮蔽了其中的阳光。他母亲因病早逝;父亲是救火队员,三班倒,很少在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那个旧铜脸盆,坑坑疤疤,好像传家宝。下了课,他点火生炉子,把烧好的热水倒进铜盆,用手指试试水温,慢慢把双手浸泡进去,惬意地闭上眼。

有一次我跟他吹牛,说我父亲的字写得多么棒。他吃惊地看着我。关于他父亲呢?他沉默了。至少在现实层次,写字与救火是不对等的——在大火中爬高等于玩命。他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另一个胡同朋友的名字我忘了。他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家住后海河沿。他父亲是街头小贩,摆摊卖糖果针线兼营小型赌博业。那是个分格木盒,糊上窗户纸,交两分钱用手指捅进小格,输赢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奖品是糖果玻璃球之类小玩意儿。我每次志在必得,道理也简单:他儿子把秘密事先透露给我。

“文革”爆发那年我十七岁。我就读的北京四中处于风暴的中心。那正是我数理化告急的关坎——期末考试在即。学校突然宣布全面停课,我跟着欢呼雀跃,为了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失败,也为了自己跨越数理化障碍的胜利。“文化大革命”于我,最初是一场狂欢节。每天醒来,我都感到不踏实,担心毛主席改主意,直到他老人家最终下定决心,永远关上学校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