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老胡同1号(第4/5页)

造反运动出现分化:出身好的同学成为主力军,我们被排除在外。赋闲在家,难免有些郁闷,我转而帮弟弟妹妹写大字报,批判老师引导的“白专道路”,但远不够刺激,在这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中,老师只不过是小鱼小虾而已。

我成了孩子王,跟楼里几个比我小的男孩子分析局势,我们找到一条大鱼——8号楼的陈咸池。据说他曾在国民党特务机关干过,解放后被关了几年,属于典型的“历史反革命”。

我领着五六个男孩儿冲到他家。敲开门,先宣读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没动一指头,陈咸池自己就倒下了,手举选民证,表示他也是人民的一员。

不由分说,我们连推带搡,把他押到4号楼门前,让他坐在凳子上。我回家取来理发推子,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按下他的头。一触到那油腻腻的头发,我竟有点儿晕眩,迟疑片刻,终于定下神儿,沿着他脑门正中纵向在乱发中开出道深沟。那推子不怎么好使,反复好几次,沟底才露出青色头皮。这就是当时流行的“阴阳头”。我发现,不是推子不好使,而是我右手出了问题——颤抖不已,我不得不放下推子,用左手攥住右手,装成没事儿人似的,继续指挥。

陈咸池低着头,扯平褪色的中山装,掸掉头发茬儿,从最初的慌乱中平静下来,看清这不过是一帮毛孩子的恶作剧。他的轻视激怒了我们,当场召开了小型批斗会,只有几个过路人和小孩看热闹。陈咸池并没坐“喷汽式”,低头弯腰,一问三不知,我们高呼口号:“打倒陈咸池!”“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们先把他关进锅炉房,又怕他搞破坏,于是转移到8号楼地下室。我们轮流看守,三班倒,除了按时送饭,还得陪他上厕所,既怕他逃跑,又怕他自杀。两天过去了,我们累得人仰马翻,哈欠连天,看来除了释放别无他途。

我们把他从地下室带出来,他好像被关了很久,脸色苍白,眯着眼睛抬头看太阳。我先宣读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然后严厉警告,不许他乱说乱动,必须定期报到。

以后半路遇上他,我就跟见了鬼似的,尽量绕道走。

多年后,我读到英国作家戈尔丁的《蝇王》:那大胆设想,对我们来说却曾是无情的现实。

狂欢节很快转成血腥的悲剧:我们楼最高行政长官葛志成的夫人华锦,八中党支部书记,被关在学校,因忍受不了拷打和侮辱,八月二十二日凌晨自缢。紧接着,一凡的家被北航红卫兵抄了,他父亲被遣送回四川原籍。

三不老胡同1号几乎成了北京抄家的首选目标,整天鸡犬不宁。3号楼的赵君迈,这位辽沈战役被俘的国民党长春市市长,每天早上在院里舞剑,飘飘然,好像在练习升天。那天红卫兵抄家,他试图反抗,差点儿被当场打死。看来他做好了升天的准备。

各楼门口贴出告示,宣称全体居民都是反革命,订于某日某时全部抄家,无一幸免;同时勒令事先交出“四旧”,否则格杀勿论。于是我们先自行抄家,把涉嫌“四旧”的书籍物品送到居委会,包括一副象牙麻将,多年后父亲提起来还心疼。大限到了,扬言抄家的红卫兵却无影无踪,虚惊一场。

一个夏日晚上,轮到我们家在传达室值夜班。看大门的伍大爷被扫地出门——据说是逃亡富农,被遣返回乡。他黧黑瘦高、秃头、背微驼,身着白粗布褂黑缅裆裤,如同收进布袋里的弓。他一口河北口音,嗓门特大,后来几个看门的即使用扩音器,都无法相比。

就在那天深夜,一个住2号楼的少女向我哭诉。天一亮,她和家人就要被押上火车,永远不准再回北京。在红卫兵的通令下,近十万北京居民被遣返回原籍。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嘤嘤哭泣,晶莹的泪水沿面颊滚滚而下。

血雨腥风的夏天过去了。

“文革”给民主党派带来实践民主的机会。民进中央连同司机勤杂总共二十来号人,按民主的游戏规则分成两拨。父亲忙着写大字报,打笔仗,乐此不疲。他刷标语时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断了右手,住进积水潭医院,医生护士也忙着打派仗,手腕骨好歹接上了,却是歪的。

在“把革命进行到底”的主旋律中,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变奏:收集纪念章、打鸡血、甩手疗法、养热带鱼……平安里丁字路口有个毛主席纪念章的集市,以物换物。我怀揣几枚纪念章,混在人群中,想换个碗口那么大的,但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父亲从派系斗争中急流勇退,开始攒半导体收音机。

当时主要燃料是蜂窝煤。原来由煤铺工人蹬平板三轮,挨家挨户送货上门,赶上“文革”,工人造反了,不再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筐筐蜂窝煤就卸在楼门口,各家自己想办法。一筐蜂窝煤六七十斤,无壮劳力的人家傻了眼,那阵子招女婿,估摸先得过搬蜂窝煤这一关。

趁“文革”之乱,一家废品收购站连同各种破烂,悄么悄地侵占了大院东头的篮球场,后来证明是极有远见的:六十年代末的全民大迁徙带来无限商机。我和一凡去废品收购站,拦截顾客,筛选要当废纸卖掉的旧书;甚至用介绍信蒙混过关,直接钻进废纸堆里淘宝。

在全民大迁徙的同时,北京开始挖防空洞。大院又大兴土木。首先遭殃的是那些钻天杨。全部被砍倒运走,光秃秃一片。

三不老胡同1号楼去人空,门可罗雀。废品收购站也随之生意萧条,一度洪水般泛滥的破烂,变戏法般缩进几个箩筐中。

一九六九年春,我被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去河北蔚县开山放炮。一年多后,工地转移到北京房山的东方红炼油厂,每两周大休回家一次。

我家成了聚会的中心。拉上厚重的粗布窗帘,三五好友,读书、写作、饮酒、听音乐,当然还有爱情。我们的行踪,早在大楼居委会的监视中。一天夜里,一凡在家冲洗照片,红灯和放大机的闪光被当成特别信号,“小脚侦缉队”立即报告西城公安局,警察破门而入,一无所获,最后没收了一摞黑胶木的古典音乐唱片。

我们把男高音康健请到我家。他头大如斗,脸色红润,像一轮夜里的太阳,照亮坐满小屋的客人。他笑起来会震得玻璃哗哗响。待他高歌《伏尔加船夫曲》,满堂失色,据说三五里外都能听见那警世洪钟:“踏开世界的不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