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第2/2页)

他们从日本带来最先进的技术,首先是半导体收音机,造型精巧,音质优美,尤其那些键盘旋钮,更像一个引爆现实的装置,让我有些敬畏。再就是那些日本画报上的美女,更让我浮想联翩:原来在我们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第一个班主任是李老师。他每天早上从我家楼下准时穿过,那橐橐的皮鞋声,从纷杂的脚步中脱颖而出,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他又瘦又高,肤色黧黑,一脸严肃,讲话时喉结翻滚;他身穿洗旧的蓝制服,领口总是扣得严严的,黑皮鞋擦得锃亮。由于经常伤风,他动不动从裤兜掏出大手帕,哧哧擤鼻子,或随地吐痰(但从不在教室)。要说他吐痰,那姿势优雅无比:扭头不弯腰,嘴歪眼向前——呸!

在枯燥的课文之间,他经常穿插些警世的小故事。有个败家子,平日爱吃肉包子,但总是把褶角咬下来扔掉,被隔壁老先生拾起收好。后家道中落,他一夜成了叫花子。有一天乞讨到邻居门下,老先生拿出个口袋给他,其中都是包子褶角,他边吃边感叹道,天下竟有如此美味。老先生说,这都是当年你扔的……说到此,李老师意味深长地提高调门,扫视全班。可惜那年头我们既无家可败,更无肉包子可吃。

由于常感冒,李老师在课堂上向我们郑重推荐“银翘解毒丸”:“知道什么是蜜制吗?就是用蜂蜜做的,而你们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什么是蜡丸?就是用蜡密封,怕走了味儿。才两毛钱一丸,不贵,再说那味道特别……”经他一说跟仙丹差不离,全班只有我信了。大约两个月后,我走进阴森森的中药铺,把凑足的钢镚儿递到高高的柜台上,得到一丸“仙丹”。我钻进小胡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剥开蜡壳,放嘴里一尝,苦得我差点儿呕吐出来……

上五年级,铸钟换成电铃,班主任也换成董静波老师。她齐脖根短发,戴眼镜,身穿两排扣的列宁女装,既文雅又干净利索。她总是笑眯眯的,至少对我如此,我的作文总是被当成范文,显然我是她的得意门生之一。我爱上语文课,文字比算术让我更有信心。由于练书法,我的钢笔字带有颜体的力道,也深得董老师的赏识,当着全班同学夸奖。我的天空豁然开朗明亮。多年后我在散文集《失败之书》的序言写道:“我小学写作文,常得到董静波老师的好评,并拿到班上宣读。记得当时我的心怦怦乱跳。那是一种公开发表的初级阶段,甚至可以说,董老师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与出版者……”

我在课堂上经常梦游,沉浸在虚构的世界中。董老师会用善意的方式唤醒我,比如,提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把我引回到现实中来。“完全正确,赵振开。”她挥着教鞭说:“请同学们不要开小差。”

在海外漂泊多年,我通过母亲终于找到董老师,建立了通信联系。二○○一年冬,我回到阔别多年的北京,专程去看望董老师,她已满头银发,腿脚不便,终日卧床不起。她找出我和其他同学的毕业照,发现很难与现在的我重合。而她说话多少带河北口音,显然也与我的记忆有偏差。最后她喃喃说:“嗨,走吧,别在我这儿耽误太多工夫。”我想,她责怪的是时间。

去年年底,我和母亲在香港九龙塘一家上海餐厅吃午饭,母亲无意中说到董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愣住,不禁泪流满面。

在小学升中学的全市统考中,董老师负责监考。教室里静得可怕,除了刷刷书写声,就是屋顶上麻雀的喧闹。我舒了口气,为语文题的简单而暗自得意。在改错字一栏有“极积”二字,我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又滑了过去。正好董老师从我身边经过,我能感到她的目光的压力。她拍了拍我的课桌,转身对大家说:“同学们,别粗心,交卷前再好好检查一遍。”显然,董老师这话是冲我来的。我认真检查了一遍,肯定没错,便提前交了考卷。

因为“极积”,我差两分没考上第一志愿——北京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