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十三中(第2/2页)

初中三年无比漫长,而考试有如一扇扇门,阻挡任何通向永恒的可能。我最恨考试,在我看来,那是人类最险恶的阴谋之一,让孩子过早体验人生之苦。

我在小学算术就差,上了中学数学课,才知此生苦海无边:除了切割整数,正负颠倒,进而用乘方开方肢解世界,非把人逼疯不可。我完全迷失在数学的世界中。如果说期末考试是最后审判,测验摸底就如同过堂大刑伺候。不过各有各的求生之道,期末考试前一天我连看两场电影,在黑暗中忘却一切。大概由于心理放松,考试成绩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除了数学,再就是俄文难。中苏反目成仇,大多数中学照样学俄文。首先难的是卷舌音,好在北方车把式的吆喝中也有,于是先学赶车再学俄文。在小纸条正反面分别写上中俄文单词,一大早到后海死记硬背。有的用谐音一辈子都忘不了:“星期六”(суббота)——“书包大”,“星期天”(воскресенье)——“袜子搁在鞋里面”,“回家”(домой)——“打毛衣”。到“文革”下一拨改学英文,没正经上课,用谐音只记住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来了前面跑!”

作文课也越来越失去了吸引力,政治开始进入写作。在“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下,不仅要做好事,还得学雷锋叔叔那样写日记。

那天下午,我埋伏在厂桥路口,德内大街由此往北是三四百米的大陡坡。一辆满载货物的平板三轮车上坡,光着脊背的师傅奋力蹬车,我冲过去,从后面弓步助推,亦步亦趋,师傅往后瞥了一眼,点点头。我一直帮他推上坡顶。正赶上旁边是家小饭馆,我请师傅等等,冲进饭馆,用两毛钱买了四个火烧,塞进他手里,弄得人家瞠目结舌。

回家我把这段经历先写成日记,再抄在作文本上,第二天交给老师。语文课上,老师让我当着全班朗读。起初我还有点儿得意,越读越羞愧,竟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比做坏事被当场抓获还糟。此后,我再没写过日记。

初二下学期进入尾声,期末考试在即。教师食堂开小灶,而学生食堂大锅熬,好在学生食堂每周三换花样,总算有点儿盼头。一个周三中午,学生食堂供应菜包子外加蛋花汤,同学们排着队,喜气洋洋的。

我端着菜包子和蛋花汤回到教室,与同学们边吃边聊。突然在菜包子里咬到异物,吐出一看,竟是只死蟑螂。我拍案而起,在几个同学簇拥下冲向食堂。盛汤的大师傅正要收工,他含糊其辞,说这事得找食堂管理员。我像丹柯一样举着菜包子,率众包围了食堂办公室。

管理员老李白皙,尖嘴猴腮,三角眼,负责食堂管理和采购,整天悠闲地骑车穿过校园,满筐鸡鸭鱼肉,均与学生食堂无关。听完我的慷慨陈词,他说:“我看这么办吧,让大师傅再给你换个菜包子。”

“什么?”我火了,提高嗓门说:“换个包子就行啦?”

“那你说怎么办?”他平静地问。

我一时语塞,愣住,转而理直气壮宣称:“今后要检查卫生,改善伙食,并向全体同学公开道歉!”

“那你怎么证明那是蟑螂,而不是海米呢?”老李反问道。

我转身发动群众:“大家说说,咱们食堂在菜包子里放过海米吗?”“没有!”冲老李大叫大喊:“我向食堂抗议!”“抗议!”群情激愤,跟着我喊口号,一时有点儿失控。

“你还反了?”老李大吼一声,脸色煞白。“赵振开,你一贯调皮捣蛋。我告诉你,你再无理取闹,先取消你入伙资格,我再告到校长办公室,给你记过处分,直到开除。哪个同学跟着他,一样下场!”

这威胁果然奏效,大多数人散去,只剩下我和两三个同班同学。一想到开除和父母的反应,我也含糊了。那两三个同学不见了,只剩下我和老李僵持,怒目相向。上课铃响,我把菜包子狠狠摔在地上,悻悻而去。

我平生头一次聚众造反,以失败告终。我悟出权力本来就是不讲理的——蟑螂就是海米;也悟出要造反,内心必须强大到足以承受任何后果才行。

当年在北京中学生里有这么个说法:八中的会,三中的费,四中的近视眼,十三中的军乐队。军乐队是十三中的骄傲。那些铜管乐器都是从辅仁附中继承下来的,坑坑疤疤,特别是大圆号还打着补丁。尽管如此,在北京中学生运动会和各种大型集会上,顶属十三中最神气。

一九六三年暑假,我和一凡都参加了北京中学生的“小八路夏令营”。一凡是班长,走在二班队列前头,我是白丁,加上个头矮小,混在四班队尾。从学校操场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军乐队,阳光在铜管乐器上闪着乌光。突然间鼓号齐鸣,惊天动地。调整队列时,我和一凡交错而过,我们得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