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台上是从前的村长,老子儿子三个,正在跪着挨打。造反派占领大队之后,从前的村长成了欺压群众的地主阶级、罪大恶极的牛鬼蛇神。几个知青也加入到造反派行列。造反派在台上喊着“还不交代你的罪状”、“狗日的地主,还敢狡赖”、“你们只有规规矩矩接受改造,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然后是一顿鞭打,老人头磕地板,台下群众发出呼喊。于欣荣身旁的妈妈看得惊吓,踮着脚看着,全身颤抖,时不时用手捂住嘴,闭上眼。没有人注意到爸爸和于欣荣,周围的口号声淹没暗语。爸爸和于欣荣神思出离,于欣荣偶尔勾人一笑,像在问他敢不敢。在最吵的一刻,于欣荣拉了拉爸爸的袖子。爸爸会意,但面无表情。瞅了个空子,两个人一先一后从人群中溜走,于欣荣在前,爸爸在后。田野人影稀少,风吹麦浪,金色微有光泽。两个人来到小河边,河边有一棵树。

就这样,他们恋爱了三年,只有周围几个好友知道。那两年爸爸革命的心气开始冷却,他初下乡时还一心记着“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动员口号,对劳动和改造都有热情,但很快就发现,改造只是说说,表现并没有作用,出身还是一切。他白天干农活,犁地扬糠、收麦挞谷子,晚上还要帮大队修缮朽坏生锈的水渠和水管,手脚来回磨破了多次。可他没能因辛勤获得任何承认,成分问题仍跟随他多年,几次招工机会都得不到推荐,赶上知青内部的批判还要再写出身认识说明。辛劳让他生出倦怠,倦怠生出怀疑,他开始不明白来农村的目的何在。一旦怀疑和退缩的情绪生成,再看周围人改天换地的吆喝就觉得疏离。前途渺茫与辛苦混杂,加重了厌倦。成年累月的斗争大会变得不堪忍受。

这种情况下,爸爸将精力转移至爱情。他和于欣荣相处得不错,许了天长地久你侬我侬的誓约,还规划了回城之后结婚的事宜。他们的爱情坚挺了挺长一段时间,那时候知青恋爱要受到批判,于是他们在多次被组织审查的时候缄默,坚守秘密,以为这样就万事无虞了。可谁知革命结束后,却不是谁都能回城。家里有关系的陆陆续续给孩子办了手续,革命中被批斗撤职的还未平反,迟迟不能解决。到最后谁都焦灼,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却杳无音讯。忽然听说村里有一个名额,推荐表现好的知青回去。大队先找到于欣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个晚上之后,于欣荣就消失在爸爸的生活中。爸爸受到人生最重大的一次打击。

村里仅剩下的四个大龄知青。又过了三年,爸爸和妈妈,默默地走到一起。是爸爸最先提出来的,妈妈都没敢想。她觉得爸爸什么都好,比自己好很多。而爸爸呢,在于欣荣消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从愤怒中恢复过来,开始想到一些从前忽略的东西。他想起妈妈待人的温厚和无微不至,想起妈妈常带惊喜而无一点傲气的笑,想起妈妈在批斗会上的不忍心。能如此不忍心之人,想必不会狠心,爸爸想。

爸爸和妈妈八一年才回到城里,是谢一凡央其父亲在厂里挤出两个名额指标。那时候,谢一凡的父亲已经是厂里的副厂长了。爸爸妈妈像逃难时被大部队落在路上的两个流浪汉,相扶相携回到城里,走在路口时,陌生得几乎已经不认识家了。

刚回城的时候,爸爸满心怨恨之意,心里时常念着有机会一定要报复于欣荣。时间久了他想得也少了。偶尔他问自己,如果当时大队先找了他,他会不会一样背叛她呢。

也许也会,他想。

爸爸进楼门之前,忽然想起了妈妈前两天说过想吃苹果。他当时没在意,心里觉得太贵。此时在歉疚中想起来了,已经走上台阶又转身下来,决定去买一些。

二零零六年的时候,我在布拉格和爸爸谈起“无法无天”的事。

那是初春,大四最后一个寒假。我去欧洲看他。爸爸将他的店关了四天,带我在布拉格城里城外转,去了德国的三个城市,回程路上还去了维也纳。倒数第三天,我们坐在布拉格街头一间很普通的小店吃早饭,吃完早饭却懒了,阳光极暖,哪儿也不想去,就坐在小店里待着。

谈起他当年的离开,爸爸说起他对这句“无法无天”的理解。

“我后来想,当初我对‘无法无天’有触动,倒不是真的想干什么坏事。”

他停下来,似乎在斟酌。

“我只是想换个环境,自己给自己立法。”他说到这里又停下来,“不过,这也是好多年后才明白。”

爸爸的话里,有一种晦涩的忧郁。他很少和我说他自己。我们这些年相处的时间很短,短到忽略不计,我几乎是在长大之后才像认识陌生人一样认识他。在我们有限的相处时间里,爸爸几乎不会谈过去的事,即使谈了,也是讲讲趣闻轶事。我并不确定爸爸说这句话时内心想到的东西。这句话像是小船上划开雾气,露出一抹航道,却没有全部风景。

“什么叫……”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给自己立法?”

爸爸迟疑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样解释,但最后决定不解释。“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自己……给自己立法。”他转而问道,“你怎么样?这几天看完之后有决定吗?”

“没。还没想好。”我说。

爸爸是问我想去哪家大学。这次到布拉格,是去看看德国奥地利那边的学校。大四快要毕业了,我的出路还没有定。申请出国是可能的选项之一,爸爸支持。我去听过几次宣讲,校园里的座谈活动,中介请来毕业生,短发抹着啫喱,眼眶上眼影发亮,坐在台上传授经验。我坐在角落里听。台上的嘴唇里吐出中英文,潮水高高喷涌,如鲸鱼喷出小鱼和海星,浇灌观众席的仰慕。我坐在干涸的沙子上。

我想知道爸爸当年为什么出走。那涉及我心里解决不了的顽疾。我想继续刚才那句话问下去,问爸爸是缘于什么才这么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那必然涉及我不知道的事。爸爸心里的事太多,有一半在我出生之前,另一半在他离开我和妈妈之后,那些事情对我来说都很遥远。他或许有些苦恼无法解决,又或许在为许多事情寻找理由。那些事情他从来没解释过。这些年,我和爸爸的相处,有一种互不干涉的共识。

我用小棒一圈圈搅动杯子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咖啡,搅到后来,已经不想喝了。咖啡表面的奶沫在残存的棕色液体上画出细细的曲线,像过去的故事丝丝缕缕融入湿漉漉的现实。

我有四年没有见过爸爸了。他和印象中感觉不大一样,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这次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也如此不快乐。爸爸坐在阳光里,戴着一顶棒球帽,压住他的白头发,让他看上去还很年轻。逆光使他的脸黑黑的,遮住皱纹和其他细节。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半阴影,他的眼睛鼻子都隐在阴影里。他多数时候闭着嘴,嘴角微微向下,偶尔翘起一边嘴角微笑。爸爸的脸瘦长,法令纹特别明显,这让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点玩世不恭,严肃起来的时候显得苦涩。我有时觉得,自己最像爸爸的地方不是任何一个器官,而就是这种突然变得苦涩的表情,也许只是嘴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