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你是怎么打算的?”他问爸爸,“你想好要出去找事做了?”

“没想好呢,”爸爸说,“也犹豫着呢,得找点后盾才行。”

“我倒是愿意当你后盾,”谢一凡说,“但这事儿吧,谁当后盾都没用,只能自己想好了。”

“我懂,”爸爸点点头。他招招手,片腿骑上车,向宿舍骑过去。骑了一阵回过头,却看见谢一凡隐约的身影仍然在楼栋外,低着头在柳树的枯枝下走来走去。只是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当天晚上,爸爸彻夜难眠。他为“去深圳”的念头激励,既亢奋又忧虑。他睁着眼睛,从绿色窗框间望出去,只拉了一半的窗帘露出半个月亮,新叶初生的柳条极缓慢地偶尔摆动,映在窗上的影子丝丝缕缕,像动物长须。深圳的喧嚣如天空中的海市蜃楼,在爸爸眼前一直浮动。他想到北京、王国林和曾经的自己,心里又难受得很。最终一夜无眠。

后来,在我们五岁那年,谢一凡才第一次到过北京,看到天安门。那一次他心灰意冷,也被谢老爷子一顿责骂,之后的十几年,他再也没踏上过首都的土地。直到我和微月高二,他为了带微月考察大学,才第二次到北京。他在天安门前定立了好久,然后对微月感慨万千地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最想看的就是天安门了。”

高二那年春天,我和微月一起来北京看学校。那个时候我觉得,微月比我离梦想近多了。她可以考舞蹈特长生,有了加分,可以随便挑大学,而我一无所有。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最后是我考到了北京,微月却没有。在我们四个里面,只有微月没有考上她的志愿。

我和微月相隔两个月在同一间医院的产房出生,从零岁到十八岁,我们形影不离。妈妈有事情或者去买东西的时候,就把我放在微月家。我习惯她家的一切,从饼干筒到小药箱,她也习惯我家的一切。我们一起扮家家酒,手拉手上学,分享盒饭。“沈轻云谢微月!”老师布置任务的时候总是这么连着喊,就好像我们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似的。微月身上有我没有的一切,美丽、温柔、才华横溢、待人亲切,很奇怪我一点嫉妒的心情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当两个人连接得太紧密,一个人会把另一个人的优点也当作自己的,面对他人只觉得骄傲。你们看你们看,这是我的微月!我会这么想。我一直期待微月活出灿烂的一生,那样,站在她身边的我就也能分享到光亮。我以为她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了即将到来的聚会,我从柜子里翻来覆去找一件能穿的衣服,想维持一个看得过去的样子。聚会是相互观摩生活的地方,有人炫耀,有人隐藏,眼睛却都是大睁着。我平素里的愤世嫉俗轻易让位于不能否认的虚荣。想让人看到自己体面的样子,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我不想让旧友看到我的日子一片狼藉。

但我试来试去,怎么都觉得无法出门。不知道是又胖了还是衣服缩水,哪一件看上去都很小,皱缩寒碜。最后气馁了,倒在椅子上,难受得站不起来。

我下了火车就给微月打电话。“我到了,去哪家餐厅来着?”

“你等一会儿,我们去接你。我们正逛街,离得不远。 ”

“好啊。你和男朋友?”

“是和张继。”微月说,“不过……不应该叫男朋友了。”

“你们要结婚了?”

“不是‘要’,”微月笑着,“是‘已经’结婚了。”

“天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惊讶极了。

“就上个礼拜。我们还谁都没告诉呢,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

电话里,微月的声音既有一点羞涩,又有隐隐的骄傲。我真的非常吃惊。我身边还没有任何一个同龄人接近过“结婚”这件事。我们刚刚 22岁,连毕业证还没有领到,身边多数同学连男女朋友都没找到,找到的也多半面临毕业就分手的劫难,常在毕业前喝醉并煽情,因为知道自己终将无情离去而抱头痛哭。剩下的一部分处于结婚恐惧症中,因为还没玩够,或没找到人群中最优秀、自认为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就以恐惧家庭生活为名义拒绝结婚,还想继续找。绝大多数人都还在自私中假装浪漫,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就踏实安定下来,尤其是微月这种从小到大的班花、从不缺乏追求者的漂亮女孩子。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都不会想到。

在我的印象中,我一直以为结婚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放弃自我。微月突然结婚的消息让我过于错愕。如果她就这么结婚了,那么我呢,我该往哪边走。

晚上来了不少同学。都是许久未见,约莫有二十几个,两桌都坐得紧张。当微月和张继宣布了消息并散发喜糖时,气氛一下子炸开来,并迅速稳定于一种轻浮的喧闹,恭喜和感谢,八卦和玩笑,揶揄结婚生子,那么热闹而争抢,仿佛怕一个沉默就让这喜庆的日子不再喜庆。没有一个停下的气口,也没有深谈的机会。微月和张继给大家简单讲了他们的相识和相爱,张继讲他怎么追微月,又讲了自己怎么求婚。他比我们年岁大,讲话有种气度。周围人一直问东问西,我没找到机会问微月为什么会结婚。

我问微月他们现在住在哪里,微月说已经租了房子,离她家不远,离公婆家也不算远。公公婆婆偶尔过去和他们住两天。我又问她结婚感觉怎么样,她说婆婆对她挺好的。

“在他们家我觉得自己还挺受宠的,”她笑着说,“在我们家,总感觉没人理我。”

“谁找个你这样的儿媳妇能不宠啊。”我说。

“才不呢,我脾气不好,又不会做家务。”微月说。

“你要是脾气不好,这世上就没有脾气好的人了。”我说。

她温柔地笑了:“是真的。我遇事很容易着急。 ”

微月的愉悦是由内而外的,能从听筒里感到她的欣然。她并没有设计好怎样来表现自己的快活。这让人受打动。区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其实很简单,只要看她表达一件事的时候,是关注事情,还是关注于她自身。后者多半隐藏着许多不自信之处,一边说一边表现自己,希望别人能交口称赞。微月不是的,当她讲着她自己的事情,她就是在讲那件事。这种察觉不到的忘我让人无法责怪她的幸福。

我开始沉默下去,心里的感觉分辨不清。既有某种喜悦,又有某种被遗忘的孤独。身边分成三三两两对话的小组,我坐在世界的外面。每个人都是幸福的,我似乎站在一个叫幸福的舞台上,观赏一出只有我能看见的戏。嘴里的食物尝不出滋味,甚至不知道吃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