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爸爸回想着自己的全部感受。白天所见的、夜晚所谈的、记忆里不断出现的。他还不能清楚地总结出自己的思绪,所有的感觉都是模糊的、画面式的、冲动而没有条理的。他觉得有一些情绪呼之欲出,但又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他能想到的就是裹着砂石的风,一阵阵,吹到东又吹到西。砂石根本没有赞同和反对可言,它只是被吹走,甚至不知道风是哪来的。爸爸觉得这好像是推卸责任的想法,可是他真的有点回想不起来自己从前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心里有某种防御体系,将过去的事情主动屏蔽在意识之外,不让自己深究。可是又有一种难受的情绪不时泛起,提醒自己那些记忆的存在。于是他的感觉更加不好。心里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席卷着,大地一片空茫。

火车穿过茫茫没有路灯的黑夜,从北驶向南,从过去驶向未来。苍莽平原上灯火全熄,火车在无声无息中将村落和陈旧的房屋甩在身后。前方是另一座城了,另一座幻想中的城。爸爸又开始想深圳,想着想着,靠着侧窗就睡着了。

那一年在深圳,爸爸和王老西去了不少地方。深圳并不像爸爸想象的那样现代化,罗湖火车站中还有人挑着担子穿越铁轨,火车站前广场还是一片黄土铺地。街上房屋多为旧时的二层小楼,白色楼面有雨水长年侵蚀的黑色。来往的人戴草帽、骑自行车、裤管卷起。热带植物郁郁葱葱,掩映着六米高的“向祖国放声歌唱”的宣传画。棕榈树下也聚着一群群人,城郊的农田有大片水洼。但深圳却又是极不同寻常的。街上能见到装扮鲜亮的香港台湾人,偶尔还有金发碧眼。爸爸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金发。许多地方都建起了高楼,许多地方还在建高楼,比北方城市多得多。许多人快速来来往往,言语中都是绽放的希望。爸爸和王老西去了竹园宾馆的歌舞厅,在迷离灯光中瞠目结舌,蹲在正在盖的上海宾馆工地前想象落成后的样子,在东门老街上的百货商场,看着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大幅画像前人头攒动。他们最终去了新成立的展销中心,并在这里成功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爸爸和王老西只用了一个多月就赚到了钱。他们把外汇留成卖给展销中心的人,那些人在市场上按黑市汇率转卖,挣外汇差价的钱,倒手就是上百万,爸爸他们利润没这么丰厚,也赚几分收成。事成之后,两人饱餐几顿,王老西又开始寻思倒卖进口货物,想把收成扩大,物色了半天没有好货,八月里忽然听人说海南那边有进口汽车的机会,便二话不说买了船票拉着爸爸又去了海南。

海南是个漂亮地方,但这一趟海南之行却出了差错。王老西在疯狂订购车辆的人群中,把深圳挣来的大部分资金都投到了海南,订购了一批进口车。但订货的人太多,供不应求,车迟迟不到,爸爸想着家里,想要尽早回去,王老西于是一个人留在海南。两个人在九月初分手。九月底的时候,北京来的特派调查员调查海南汽车进口事件,把所有非法进口叫停。阴差阳错,王老西他们订的车子没有提到货,还被北京来的人查了资金来源。

爸爸这时已经到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统计局的日子并不令人快乐。办公室的窗口将我困在数字里。工作半年,我的不快发酵为轻度抑郁。

每天上班打开电脑,对着同样的程序和同样的表格,录入看不懂的数字,想去数字背后的现场看看,却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看。办公室里一个大姐喜欢聊各种人的各种家长里短,在她的普及下,我很快知道了全单位所有人的家庭、婚姻、子女、收入状况,她喜欢说谁谁家里有钱、谁谁家小孩找不到对象。另一个阿姨戴着厚瓶底眼镜,也喜欢聊家常,只不过只喜欢聊她自己的女儿,每句话都关于女儿,还带我去她家和她女儿见面,那女孩刚上高三,瘦得像抽干水的暖水袋。还有一个单身大哥,不爱说话,每次看见女人聊天就躲出去,他的身上有一股永远不消失的汗臭味,身上总是痒,上班时总要用一半时间把手伸到衣服里掻痒。统计局新来的年轻人一共三个,剩下两个都是研究生,比我年纪大,都在计划着结婚的事。我们每天十一点半下去食堂吃饭,排着长长的队伍,在七八个大锅菜中间任选,总是差不多的几个菜,每周循环。吃完饭,有几个人会在后院天井里拉绳子打一会儿羽毛球,有几个人坐在花坛边闲聊,从五楼窗口俯瞰他们,就像看一口井里一座方形的舞台。

下班之后各自回家,两点一线没有特殊节目。偶尔单位聚餐,去附近的饭馆坐一圆桌,东坡肘子、鱼香肉丝、八珍豆腐、虾仁面筋、铁板牛柳、葱爆羊肉、蘑菇炖鸡、酱香茄子和聊八卦的闲情。饭桌上用啤酒搭配廉价白酒相互敬酒,同事敬领导,同事敬同事。来,王哥,我敬你一个。小沈,咱们一同来的,喝一个吧。仿佛许久不曾见过,第二天也将不再见似的。似乎其他所有人都爱相互敬酒,都盼着这样的聚餐,相互找理由呼吁请客。

饭局过半,一聊天就分成好几个小组,一组聊淘宝网购和化妆品,一组聊老公和孩子,一组聊最近听来的政治传闻和官员八卦。传闻关于上层,上上层,上上上上层,不知从哪里流出的信息,事无巨细,某某人升迁与某某人相关,某某人得罪了某某人于是被查了某某事,某某人在某某工程里拿了多少钱,据说某某大员倒台了,即日公布。这是男人之间最关心、几乎是唯一关心的话题,谁听说的信息多一些,谁就仿佛有了特殊的权威。消息成了特权。香烟总要点上,酒要喝到半醺,领导要及时退场,烟熏火燎间就有了一切土壤。官僚体系像一层半透明的网幕,即使对身处其中的人也充满神秘。

上班的时候,头脑远没有这么兴奋。办公室里懒洋洋的氛围和领导煞有介事的教导形成突兀对比。领导不时找来一些培训程序,组织集体学习,教育大家提高业务水平。而实际上领导本身是对业务最不了解的,他从环保局副局长调过来,之前也只是乡长。培训中没有人提问,散会就连记忆都散了。写报告的时候都套用模板,每个月的分析只有数字不同。本月固定资产投资增速平稳,居民消费增速较快。

我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越来越焦躁。周围人的日子有喜有忧,但每个人都沉浸于生活,被日常细节充满了全部身心。并没有疯狂和主义,对世界与自身的信念都来自于俗世身边。打折中的电器、多发的奖金、可以和朋友吹牛的大排量汽车、养生美白滋补汤。从匮乏跳入丰盛,除了丰盛就看不见其他。这种日子,不需要灌输,人在碎碎念的日常中对彼此灌输。他们身上有一种矛盾中的统一。他们一方面抱怨体制内的工作工资低、负担重、还承担社会批评,仿佛非常不公平,另一方面都坚信体制内的工作比什么都好,是谁都挤破头想要进来的。这种矛盾不需要费力就可以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