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有一天,我看了一本漫画,讲一个小女孩,妈妈很早就过世了,她跟着远房表亲长大,长大了以后喜欢骑马。她的妈妈很美,在去世之前对她说,长大后要做淑女:美丽,温柔,坚强。小女孩一直记着,长大后无论遇到多少阴影,她都笑得很甜,像阳光一样。

我看得感动死了。我跑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肉乎乎、头发稀落、不爱笑、笑起来好像生气的脸,心里又失望又期许。我是多么希望这张脸换一个模样,换成淑女的模样。

“妈妈,妈妈,”下午妈妈回家的时候,我迎上去问,“我以后能变成淑女吗?”

“什么?”

“我以后能变成淑女吗?”

“能。”妈妈说。她看上去没明白我的意思,但她不愿意让我失望,于是才加以肯定。“你今天好好做作业了吗?不考上大学,怎么做淑女?”

敏感和自卑让我耽于幻想。再没有什么像书那样开启我的敏感。除了漫画,还有童话、小说、杂志。我爱看武侠,也爱看《双城记》。我陷入《蝴蝶梦》不能自拔。不漂亮的小孩多半不爱说话,不爱说话的小孩多半爱想象。我沉溺在书里,沉溺在想象里。

上台戴上大红花不重要了,远方才重要。我不爱写作业了,不愿意考中学,上课爱临摹小画、爱画历险故事。光荣的秩序塌陷了,心里另起高楼。到了初中,就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和父母作对。只要是有关纪律的,都是不好的;敢于不遵从权威的,都是好的。几套金庸的小说在班里传得烂了边。下课时最喜欢争论的是谁更厉害,疯了的欧阳锋是不是已经无敌,杨过是不是练成了天下第一,东方不败的武功有没有横扫江湖。班干部逐渐失去号召力,班里的领袖换了另外一些学生,叛逆的、不当班干部的、会打篮球的学生。不再有谁举手回答问题,上课时各干各的事情,私下聊天的、写信传纸条、睡觉的。突然失去了光荣的概念,又或者是换了一种光荣的概念。

我喜欢古龙。古龙有一种尔虞我诈中真金不换的友谊和花花世界中的一往情深。他的书仿佛是漫天大雪中一壶烈酒,一披斗篷,一枝梅花,留下自由的气息。

自由渴望远方。狭小的教室和拥挤的课桌椅再也不能满足内心需要,从早八点到晚六点的僵硬作息将人捆绑在座椅上,内心的蠢蠢欲动只能在文字里流溢。

初二的语文课上,我总趴在桌子上抄诗词。诗词给我空间和时间上的玄想,其他文体都太过于具象,鞭笞讽刺又太过直白,心里的意蕴就不那么足。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柳永、李煜、苏轼。最喜欢的是心远,以远观近,悲伤自现。苏轼最有举重若轻的气度,悲喜沧桑成为纸页上的灰烬,从指缝间随风飘走,人的背影踏过江河。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诗词带来相思的懵懂。相思只在课堂上萦绕。那个时候,羞涩与感情冲突,不好说出口,只以诗词打趣。上课的时候,总是一阵叽叽咯咯的笑。有经验的老师知道这时不需要理会,又是幼稚的恋爱游戏。诗词里总有玄机,有两个人的名字,有暧昧缱绻。

我也陷入相思与渴望。爱上某一个男孩,更爱上自己对爱的投入。我用了好多时间观察描画自己心里的爱情,那个男孩提供了一个笑容,一个可以让我想象的温暖的笑容。

听歌是又一种逃离。音乐最贴近人的情绪,人只管自己在心里喜乐悲伤,音乐自会匹配心情。我喜欢柔软一点的乐队。一起听歌的一些男生喜欢范·海伦和 Metallica,在我听来都太硬了。一个男生喜欢日本的视觉系摇滚,听 X-Japan和 Luna Sea,我也都接受不了。让我有同感的只有英系摇滚,Joy Division的 Ian的嗓音浑厚有味道,有种催眠的意味。Smashing Pumpkins的声音迷离,迷离的东西总是让人浮想联翩。类似的还有 Suede,都是听着听着就像做梦一样,身体会被旋律充盈。有时候高兴了,我们大伙儿一起听 Blur和 Oasis,摇头晃脑,过于欢快,没心没肺。London Love~~~~I’m feeling supersonic, give me gin and tonic~~~~最喜欢的还是高三听的Coldplay。歌如锥子插进心里。低缓柔软,节奏虽强,却空寂抒情。主唱的声音忧伤到令人想哭,萦绕在最犹豫徘徊的地方。好几年后的某一天,当我听到他们的 Fix You,像被闪电击中而瞬间焦化的树。那天我戴着耳机,单曲循环,在大雪里独自漫步了很久很久。

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

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not what you need

高中的午间,我们常去买碟,走私的打口 CD,多数质量不坏,拿回来清洁,听起来就没问题。卖碟的小店藏匿在小商品市场摊位背后,悄悄推开后院平房,在库存海洋中寻找。磁带和 CD都是拿旧鞋盒装的,一排一排码得齐整,阵列森严等待检阅。老板抽着烟,敞着破夹克,跟我们推荐一些他觉得不错的东西。有时候谁在密密麻麻的碟片间找到一张难得的好货,呃一声叫出来,吓得大家一跳。老板会把烟头捻在地上,说:“看你就是识货的,便宜底价卖你。 ”我们用黑色塑料袋提着战利品,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在汽车的浓浓尾气中吃煎饼。为了省钱,我们午饭只能吃煎饼。耳机里的声音伴着想象,是自习唯一的吸引力。

中学的很多热情,其实来自于单调和寂寞。坐在自习教室望着窗外,窗外是叶落了一半的梧桐。能看见树枝上的麻雀。树叶在风中被吹向极限,气若游丝却紧抓住枝头,每次风起都像是要失去了,最后却还是丝丝缕缕地牵着。我从窗外看到大学的校园,无边无际的广阔,草坪围绕吉他,白色长裙飘飘。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虚假的想象。

中学末尾的忧伤里,妈妈常跟我说未来的压力,希望增强我的紧迫感,让我努力学习。“你看现在这社会竞争多激烈,”妈妈说,“稍不小心就被淘汰。你说我们厂下岗那么多人,没学历的都下岗了。你要是不好好考个好学校,你说你能干什么?到时后悔可来不及。”

妈妈一边说一边织毛衣,织几针就用小指头挑一下毛线。她说得慢而轻声,以为这样就能不给我制造压力。但她的话还是从空气的四面八方向我压来。妈妈的世界像紧张的排队,踮脚翘首,无论如何也要挤入队伍,否则就被甩落到深渊里。

妈妈不知道,我并不介意她说的那些困境,那时候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经历多。活着就是要去好多好多地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越多越好,人一辈子挺短的,死了也就全没了,重要的是把过程拉长,就像小肠绒毛,上面有无数褶皱,要是能经历各种各样的曲折,就比别人活了两辈子都长。就好像唐璜那种不安定。要多,要更多,要无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