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她开始崩溃,整个夏天都在和她的内心垂死挣扎。人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两次劫难,才能独自立于这个世界。劫难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内心画出的愿景。若这愿景足够强大,人就无法走回现实。她为远方赋予太多色彩,以至于想死死抓住每一丝去远方的毫毛。微月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中一天天抑郁下去,人越来越瘦,水米不进,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最后谢叔叔不得不送她去心理诊疗中心,接受了一连串强制治疗。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难过。我们都太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带我们离开困囿了十几年的街区,离开可预见的平凡。微月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将进入这个街区外最近的大学上学,在街口旁边新建的小区里结婚生子,从此看着自己的宝宝在小时候嬉戏的地方慢慢长大。

静了片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拉拉微月的手:“你真不容易。”

微月笑了一下:“怎么说起我了?那你呢?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其实是很小的事。”我说,“我只是最近一直在想自由的意义。我之前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这两天突然发现一件事,觉得自己之前好笨。”

这是一个如此简单的事实,简单到我之前一直忽略它的重要性。说不清是什么让我突然想清楚,也许是梦里的某个画面,也许是回忆或是别的什么。我只是忽然之间像站得远了,一下子把全景看清楚了。

“我原先的想法有问题。”我接着说,“我总想到某个地方去找到自由,可是你当时问得对,去哪儿能找到自由呢?人要是自己不自由,去哪儿都没有自由。自由不在任何地方待着等着……倒不是说行动自由不重要,而是说,行动自由不能保证真的自由。自由归根结底是心里的事。”

我一直以为,做某些工作是自由,某些工作不是,可实际上对自由的衡量不在于身份,而是一种心理状态。当一个人的心思由他人决定,他就失去了自由。从这种意义上讲,自由的对立面不是约束,而是傀儡。囚犯固然悲惨,但狱卒可能比囚犯更不自由。

“我之前还犯了一个错误,”我说。我走到窗边,拿起微月放在窗台上的一只小鸭子。塑料的黄色鸭子,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玩具。我看看窗外摇曳的柳枝,想起童年在柳枝下游戏。“我怕别人影响灌输,就总想逃,逃到没有人能影响我的地方。可是这种地方是不存在的,无论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避开他人的影响。我前几天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错了。其实自由不是不接收任何影响,而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对待它们。自由不需要逃,不用逃到任何地方。你只需要接收、并处理而已。”

在我生病最难受的那几天,我一直问自己: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个想法是我自己的。我怕自己被人洗脑,被人控制,就想把世界上所有他人的观念都排除掉。可这是做不到的。根本不可能把所有他人的观念都隔绝掉,越逃越觉得要被压垮。直到最后我才忽然有点醒悟。隔离是不需要的,你可以把它们全都接收了,再超越它们。就好比是一个光线的收集器,你可以接收任何地方来的任何光线,但是不被它们烧毁,而是把它们转化了再发射出去。接收容纳并超越。这种处理能力就是自由。

自由完全是内在的事,它需要勇敢,勇敢面对自我。

“恭喜你。”微月温柔地说。

和微月说了一会儿,谢叔叔来到微月家。

谢叔叔平时不住在微月家,只是隔三差五过来看看,一般都是晚上来,白天很少能见到,尤其是工作日上午,几乎是从来不会出现。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眼睛里充满红丝,头发后面翘起来一片,似乎是被睡觉压乱了,没来得及梳,阳光里能看见大片斑驳的白色。他穿着衬衫,没系领带,领口的扣子敞开着,外面罩一件灰色夹克,衬衫和夹克的袖子都卷了上去。微月问过他没吃早饭,就到厨房去炒蛋。

“谢叔叔,”我打了个招呼,“您今天不上班?”

“哦,轻云啊,”谢叔叔有一点迟钝似的反应过来,对着我笑笑,脸上堆起皱纹,“上班,待会儿去。这些日子晚上事情都太多,没空过来,早上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爸,”微月轻轻怨道,“早跟你说了,我这边没事儿。你要是忙就别过来,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你看看你的眼睛,红成什么了。 ”

“我没事儿。”谢叔叔低头挽了挽袖子,“待会儿就好。睡一会儿就好。”

“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

“睡了,睡了。”

“几点睡的?”微月追问道。

“没注意。”谢叔叔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也没多晚。”

谢叔叔吃了炒蛋和面包片,喝了碗牛奶。他问了问微月的身子,看了看她腿上的水肿,又查了一下冰箱里剩的水果蔬菜,见没有什么大问题,站起身要走。微月拉住他问了些事情,谢叔叔说了三言两语,语焉不详。

我没有探问,只是默默坐在一边,从只言片语听出了端倪。谢叔叔走后,微月跟我大致说了事情的轮廓,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原先就知道,谢叔叔不肯退休,是因为他忘不了谢老爷子一直干到七十几岁、临死前一天还在叮嘱他公司事情的样子。谢老爷子的命交待在里面,他做不到一走了之。而这一次我才了解,微月的想法也简单,之所以想早一点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是为了能早一点顶替谢叔叔的班,谢叔叔也就能早一点退休。张继是微月本科室友的表哥,知根知底,知识分子家庭,为人沉稳有涵养,谢叔叔见了几次也觉得可靠,就这么把事情定了下来。张继在公司是新人,缺少人望累积,受老员工怀疑排挤,谢叔叔就无论如何还要撑着整个摊子。

谢家的公司是九八年国企转制,从老国营厂子接管过来的。当时谢老爷子雷厉风行,对一多半老员工不留情面,完全解雇,只给了一笔一次性买断费,退休金养老金都是没有的。老工人们多半气不过,不肯罢休,在工厂里闹,连着闹了几次,谢老爷子就是冷着脸不见,或者见了也毫不松口。这些工人就去找谢叔叔,谢叔叔跟很多人关系不错,人又心慈手软,说不下狠话也做不出绝情的事,就一直答应着给解决。拖来拖去,拖了几年,老工人们下岗在家没事做,每到了逢年过节就来企业门口坐着等,一等就是几天,始终没结果。再后来,谢老爷子身体终于扛不住过世了,谢叔叔接过企业一把手。他信守承诺帮不少老工人解决了退休金,企业负担立即重了一大截。前几年经济还算不错,企业收入涨,总还算是能把担子的缺口糊上。谁知道到了零八年,欧美订单忽然少了很多。谢家公司以出口为主,国内市场做得很少,国外订单一减,企业收入就砍一半。上半年老员工退休金就已经出了缺口,算来算去,到年底是怎么也糊不上了。又有人不知就里来抗议,以为又是企业耍花招、耍滑头,谢叔叔左右不是人,为难得紧。另一面,他们也不是不想做国内的生意,只是十来年不做,形势变化太快,现在的市场已经被七七八八瓜分占领得差不多了,要想重新挤进去,除非有过硬的靠山和门路。这一点很多人早已经敲打过谢叔叔,只是他一直不愿意走这条路,只当没听见。现在突然要为生死存亡忧心了,谢叔叔也不得不开始想上下打点。可是既不情愿,又没经验,走得跌跌撞撞,笨拙得很。有时候一把年纪出去喝酒,被小年轻领导干部灌醉,当场吐了,现场不省人事,显得非常难堪。偏生这时候厂里又出事,值班的该看没看住,出了事故,人没救活,家属痛苦着要赔偿,一时又无法平息。七七八八、林林总总,微月说谢叔叔一个月没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