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爸爸琢磨了一下问:“然后呢?”

“对一个闭塞的村子里的人来说,当一个人生病了,如果他只听说过一种说法,说生病是因为恶魔缠身,他选择驱魔是理性吗?是理性的。因为他只知道恶魔缠身这一种说法,也只有‘驱魔’和‘继续生病’这两种选择,在其中选择‘驱魔’已经是相对合理的了。如果他现在知道了两种说法,一种是‘恶魔缠身’,另一种是‘血液变质,需要放血’,你看起来后一种也是无稽之谈,可是在他看来,这比‘恶魔缠身’又合理了一些,因而选择放血也是理性的。人的理性几乎完全取决于视野。任何选项背后都是一整套故事,一整套对这个世界的描述。从光明与黑暗的大战,到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夹层,到轮回的一个过场,再到金字塔层级的斗争,都是图景。如果一个人只听过一个图景,那么按照去做就是理性,而不是他人看来的疯狂。”说了这么多,我有点乱,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我有时候在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相’这种东西,是不是所有‘真相’其实都是某种图景?后来我想,不管有没有,我都还是可以找。如果有‘真相’,就找‘真相’。如果没有,我就去找尽可能多的图景。把这些图景都给人看了,即便不是真相,但起码比只看过一种图景要好得多。这就是我决定要做的事。尽量呈现更多。 ”

爸爸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我有一点明白了。

”很多错误源于接受了被赋予的角色,我想。只是这句话我没有说。我不想解释。

我和爸爸都没有再说话,我们用静默留下余地,各自想着心事。爸爸把他杯子里已冷掉的奶茶一饮而尽,又把空玻璃杯放回桌上,一手捏着杯柄,轻而无意识地转着。玻璃杯划过粗木头桌面,有一种规律的哗哗的声音。烛火燃烧的小油灯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温和默然,祭出微弱光亮,像打烊店铺收拾杂物一样收拢我们的话语。我们的影子映在一旁的玻璃上,我清楚地看到爸爸的白发在灯火中闪光。印象中,这是爸爸第一次显得如此苍老。在我们的倒影背后,隐约可以看见远方苍劲的雪峰,没入黑暗,敛去所有峥嵘。

“爸,”我心里有点难过,轻声说,“有时间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附近的山坡上目睹了日出。草坪覆盖的小山包上,游人如织。太阳从雪山山坳里橙红橙红蹦出来,将高高的芦苇草照得透明,也让雪山的边缘金光灿烂。我和爸爸站在最侧面的边角。周围的游客欢呼雀跃,摆姿势合影,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升起,就好像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太阳的鲜嫩澄亮也好像是第一次降临到人世间,好像从来没有目睹过人世间千百年的痛苦和疯狂。

回国之后我回想,其实我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爸爸身上有我熟悉的自我苛责;妈妈身上则有我能够感同身受的不安全感,对任何拥有的东西都感觉像要失去。我不知道这样一些精神气质是怎样继承到一个人身上,也许血液里的某些小分子,确实能够影响一个人一辈子。

我回到日复一日的工作。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事实。让一个人坚持某种理念的不是勇气,而是明确的知识。只有当一个人确知某件事情,像确知 2+2=4一样确知,他才可能有方向。为了一个谎言再撒谎,是很多悲剧的来源。我默默地把所有资料写进笔记,静待某一天从中看出宽广的道路。

我之前对工作多有误解。我看不清每个工作中都存在的事实之美。只有沉入事实之美,才能看见意味之美。如果早一点懂得,我会少走一些弯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内心的角度讲,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弯路。

当爷爷知道我重新回到统计局,又一次对我强调结果的诚实。我对爷爷讲起调研过程中耳闻目睹的资料,爷爷叹了口气,回想起从前的事。他的眼睛在老花镜后面显得大如铜铃,额头上的抬头纹因为眉毛抬起显得更深了。“是这么回事。”他说,“六零年那年,我们收到粮食数据,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有的县比前一年增收 60%粮食,你说怎么可能。报多了,上交也多 60%。当时我就觉得要悬了。”

爷爷又重复几年前的叮咛:“数字可千万不能假啊。”

这是一四年初,除夕夜晚。年夜饭之前,我和爷爷等着厨房里的忙碌,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说话。虽然爸爸妈妈离婚了,但爸爸是独子,我又是唯一的孙女,爷爷奶奶岁数大了,我和妈妈就还是到爷爷奶奶家过年。爷爷已经快要八十四岁了,依然头脑清朗、耳聪目明。他看过的新闻都记在脑子里,不像女人们看电视,新闻联播全都盯着看了,关上电视也记不得里面说了些什么。

厨房里传出沙沙的炒菜声。妈妈在忙碌,抽油烟机嗡嗡旋转。爷爷这一天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有不少谈性。他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很多时候我对爷爷的记忆,只是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说不清他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忆。

“对了,”爷爷又问我,“你学过课程,你说这新的城镇化,要怎么城镇化?”

“唔……”我有点拿不准爷爷的意思,“一般分两种吧,有的就是农民进城打工的,就在打工的地方拿户籍,还有的是在当地,把宅基地收了,政府统一分户口和楼房。”

“这能行得通?我们老家那儿,人们全都住山上呢,那山陡的,我们下山都得滑下来。人们全住得谁也不挨谁,一家家离老远的,有的住山上,有的住半山腰,有的住山脚下面。这怎么城镇化?”

我想象着少年爷爷背着柴火筐从山上土路滑下来的样子。“现在可能都强制让人从山上搬下来了吧。政府在山下盖楼,让人都住到山底下,然后山上的地也就都收回了。”

爷爷点点头:“别是强占就行。”

看了一会儿电视,讲到欧洲的经济情况,屏幕里出现欧盟峰会上,德法领导人的画面。爷爷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前几年默克尔跟咱们国家关系不好,现在好了吗?”

我对国际形势一向不大在意,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爷爷说的大概是哪个时段。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个嘛……我也不懂。”我说,“不过国际关系这种事,也都是做做买卖,有利可图也就好了。”

爷爷说:“德国不可能跟中国决裂,要不然欧元区危机更不好过去。欧元区要是散了,他们谁都没好处。 ”

我想起爷爷十几年前给我讲台海局势的样子。也许爷爷平时跟谁都没有聊时事的机会,也颇有些寂寞吧。爷爷看新闻,什么都记得住,什么都在心里记着。我不知道他心里的新闻记到哪一年,八零年,六零年,还是四零年,又在心里编出一本怎么样的档案。我知道爷爷写过我们区的金融志,现在还在区档案馆保存。三十五年人民银行工作,八年工商银行工作。这样的经历让爷爷有资格写下整个区的金融志。我没看过那本书,爷爷也从来没拿出来过。他很少给我讲过去的事情,似乎那是一个只存在于他心里的世界。某一年在那个世界发生了某些事,世界建立,世界倾塌。只有在零星问答间触摸到时间的边角,又在海量新的信息中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