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5页)

年夜饭吃得既热闹又冷清。热闹的是电视里的节目和窗外的鞭炮声,冷清的是餐桌终究缺少了一个人。爷爷的胃口坏了三十年,即便是年夜饭的桌上,也只能吃一些软烂的蔬菜和熬得黏稠的白粥。奶奶年纪大了消化不好,吃饭很少,即使在胃药的帮助下也才能勉强吃些东西,零星着每一样挑一些。妈妈胃口好,但是糖尿病的压力让她一直控制饮食,多糖多油都不敢多吃,主食也比以前减少了。而我心里琢磨事情,吃起来也没有多少动力。菜还是像以往一样做了一桌,以撑起除夕的红火场面,但是谁都吃得很少,吃了很久还有大半留下。妈妈一直在说哪个哪个菜软烂、好消化,想劝爷爷奶奶多吃一点。而奶奶一直尽力表扬哪个哪个菜味道好,不让妈妈觉得是她的厨艺问题。妈妈又一遍遍问爷爷奶奶近来身体怎样,还有没有犯胃病的时候,去没去医院,就像进门时没有问过似的。问完了,妈妈和奶奶又开始说多吃菜、菜好吃。人到了老年,要花那么多力气来维持吃与喝的体面。

新闻联播连滚带爬结束,给春晚让路。本来就没有什么期待的节目,偏要吊足了胃口,一次次预热探班,就好像有谁还对这感兴趣似的。每年的节目仍然还一样,和小学时候我们的全校联欢晚会差不多,故意营造的昂扬、装腔作势的欢欣。

收拾了桌子,妈妈端出已经和好的面和馅儿,开始准备包饺子。两盆馅儿,猪肉白菜和韭菜鸡蛋。我洗了手等在桌边,准备一起包。

这时候,奶奶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仔细看过去,是几十年前用粗布手缝的钱包。奶奶在沙发上坐下来,叫我过去。爷爷站在卧室的门口看着。妈妈有点愣了,手里的擀面杖停了下来。我不明就里地挪了过去。

“云云今年就要三十了吧?”奶奶颤颤悠悠地说。

“啊,嗯,是。”我说。

说到“三十”这个词,我仍然有点不适应。三十岁于我意味着很多东西,以前以为永远都到不了的时光终于到来了。我小时候觉得,人到了三十岁,还没能做到的事情一辈子就也做不到了。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三吧,也许是十四,三十看起来还远得像下辈子。它是我恐慌抑郁的来源之一。从某一刻开始倒计时计算离它的距离,随着离它越来越近,紧张的情绪就越来越浓,像火车即将撞上前方的墙。我有时希望能悄无声息度过这一天。

“这么一说还真是,”妈妈看屋子里安静着,似乎有点怪,故意活跃气氛道,“云云这就要三十啦,我都忘了。云云这孩子不成熟,总觉得还跟小孩似的。一晃都这么大了。 ”

“妈——”我一下子脸红了,盼着她别说了。

“你看,还不好意思了,”妈妈继续用揶揄我的方式让气氛轻松起来,“我说得不对吗?你说你要是成熟了,三十以前得找个男朋友吧?”

“妈——这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奶奶将小布包打开了,从中拿出一张存折,放到我手里。我吓了一跳,没有打开看,先怔怔地问:“这是什么?”

奶奶推了推老花镜,手落下来的时候落到我的手上,说:“云云,你爸爸也是三十岁时出国的——”

“哦,”我的心不由得猛跳了一下,咚咚震得我胸口疼,“是。”

“这已经三十年啦。”奶奶说得极慢,慢得在空气里听得到颤音。

“嗯……”

“你爸爸,这些年,不怎么回来,他呢,就寄了些钱回来。”奶奶缓缓打开存折。

我低头看了看,密密的记录,一直延续了几页,数字看上去不小,不知道有多少。

“你爸爸说他想弥补……”奶奶接着说。

“我们平时也没什么可花的,”爷爷打断奶奶说,“所以我们商量着,还是给你比较好。”

“别,”我脱口而出,“这是爸爸给您老两口的,别给我啊。”

奶奶一边翻存折的纸页,一边说:“我们真用不着。你现在花钱的地方多。”

“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真的,”我连忙推托,“您留着吧,这是爸爸的心意,您跟爷爷要是万一去个医院,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爷爷说:“我们有,不用担心。”

“您留着吧,”妈妈也凑过来帮我推辞,“轻云她一孩子,能用得着什么啊。您这边花钱的机会多着呢。说真的,妈,您看您平时买药还得……”

这时,窗外一声爆炸般的巨响打断了我们的话,一只猛力炮仗上了天,似乎在向全世界彰显光荣和力量,随后是一连串噼噼啪啪,爆炸转化成天空中一朵接着一朵彩色的流光花,破碎的色彩坠落,充满整个窗口。夜空通亮,房间里的声音全被遮住了。在这明亮的沉默中,我和妈妈、爷爷、奶奶相对着一动不动,窗口透入的光照在我们的手上。

声音渐渐消散了,光也黯淡下去。只是这插曲将话语切断了,我们一时间回不到刚才,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就在这时,就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慢慢淡弱了渐行渐远的间隙中,我们都听到了那嗒嗒嗒的声音。嗒 -嗒 -嗒,它就在门外。敲在门板上,清楚却不强烈。最初每个人都以为是爆竹声的余音,但是到了后来,我们都确定那是敲门声。嗒 -嗒 -嗒,它轻微而锲而不舍地持续响着。

“这日子,”妈妈看看我们喃喃道,“会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