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沙漠,驼铃,这一次,是安在天独自走在回701的路上。他对着无边的沙漠,放声唱起了《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一个男人在天际下的身影。

这次回上海安在天呆了足足有一个月,这是他到701工作以后想都没敢想过的一次假期,他安葬了小雨,陪陪儿子和女儿,给父母扫了扫墓。他总认为等到他回来,黄依依是一定走了。但电话里听徐院长说,黄依依并没有走,只是前一阵子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病好了,组织上已经任命她为破译处的处长,接替了陈二湖的职位……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因为阳光很好,所以很多晾衣服的铁丝上,都晒了衣服和被子。暖暖的,似乎叫人昏昏欲睡。

接安在天回来的车停在了院子中央,安在天跳下车去,正好碰到黄依依端了一盆衣服,从宿舍楼里出来。

安在天意外地:“……洗衣服呢?”

黄依依看了他一眼,面部几乎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分别再见的感觉,说:“这么多衣服没洗,星期天不洗什么时候洗。”

安在天一时无语,愣在那里。黄依依端着盆,径直走过安在天,到水台前,拧开了水龙头。

安在天尴尬地从车上往下取行李。

黄依依专心致志地给衣服上打着肥皂,然后在搓板上搓着衣服,她的身后,安在天自己拎着行李,往家走去……

在徐院长的办公室里,安在天和徐院长面对面坐着。

安在天问:“黄依依为什么没有走?”

徐院长:“是她自己主动要留下的,对于我们701,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出什么事了?”

“还是汪林的事。”

“汪林又怎么了?”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黄依依就去了后山农场找汪林,她也不知怎么地就知道了,汪林在她破译‘光密’期间,又跟附近村里的一个寡妇好了,至于他们是怎么好上的,警卫班那些小伙子们都不清楚。听班长说,汪林当众抱着黄依依的大腿哭,求她原谅,带自己离开农场,发誓后半辈子当牛当马来报答她。黄依依不理,只是流眼泪,汪林最后就翻了脸,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还扯上了你的名字……”

安在天吃惊地说:“你为什么电话里不告诉我?”

“想着你要安葬小雨,又和儿子女儿那么长时间没见上面了,就没好意思打扰你。”

“那……后来呢?”

“汪林真疯了,不光骂,还打了黄依依,要不是班长和战士们及时拉开,她一个女人家肯定是要吃大亏的。还是我亲自带了一辆车,把她从后山农场接了回来,在车上,她像一个孩子一样靠着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一滴眼泪没再流,可回到701就病倒了,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吃,不喝,就靠输液维持着生命……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她把你当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不省人事的时候,迷迷糊糊喊的都是你的名字,而且,一喊你的名字,她就哭个不停,眼泪刹都刹不住……”徐院长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安在天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暮色中,黄依依在收衣服,安在天默默地来到她的身边,帮着她。黄依依没有看他,道:“安副院长,不用你忙,你不知道哪件是我的,别收错了。”

安在天笑了笑:“不会错,你穿的衣服701没第二个人穿。”

黄依依和安在天一人一头,合力把洗好的被单抻平。

安在天:“我听他们说了你没走,知道你喜欢搜罗小玩艺儿,所以专门从上海给你带回来一个礼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黄依依叠着被单:“算了,你还是送给别人吧。我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连小松鼠都不养了,最近工作太忙,顾不上它了。大自然有自己的法则,适者生存,小松鼠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依依……”

“安副院长,别这么叫我,请叫我黄依依,或者黄处长都可以。”

安在天一怔。

“你一路上一定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像你这样的领导,刚回来,肯定事多。”

“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

黄依依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是,在病床上躺了有半个多月。破译‘光密’那阵子太累了,一停下来,人反而泄劲了,骨头散了,抵抗力一弱,病毒就趁虚而入。”

“知道你没走,而且接任了老陈的职位……我很高兴……”

“施副部长曾经说你是701的一棵树,不管我是怎么来的701,但在这里长了一段时间,我也已经是701的树了。”

“如果我们同为701的树,至少我是老树,你是小树,我……是想……能为你……哪怕是挡一挡风雨……”

“一个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也许就跟一条狗没有了两样,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我起码还是一条有功劳的狗,受人尊敬的狗。也许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绝不是为你,也不是为哪个男人,就是为我自己。或者说,为自己对国家的这份爱、忠诚和使命,这一点,还是你教会我的,我真诚地谢谢你。”

安在天茫然地把小布包放在桌子上。

黄依依不客气地说:“安副院长,你走吧,把你的礼物也带走。以后有事我们在办公室里谈,你家,还有我宿舍,从此以后,都应该成为彼此的禁区。”

路灯下,安在天瘦瘦长长的影子,忽长忽短,倘佯着,徘徊着……

那天以后,黄依依再也没有主动和安在天单独说过一句话。这是她对安在天的惩罚,也是安在天命运中注定要承受的一部分。既然是命运,他只有接受。从上海给她带回来的小礼物,安在天没有再打开过。

黄依依和小查两人手牵手地在县城逛街。

来到邮局,远远地就看到很多围观的人,一个男人正在当街嚎啕大哭,走近了一看,发现恸哭的男人竟是张国庆。

小查拨开看热闹的人说:“让一下,请让一下……”

“让什么让,凭什么让?”

“他跟我们一个单位的……”

“你们单位的?那还不快叫领导来……”

众人叽叽喳喳的,这才让开来。那个年代特殊的情形,人们过分关心别人,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关心别人,只是围观,只是看,然后议论,不着边际地出些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主意,不痛不痒的。

张国庆狼狈不堪,他把上衣和裤子口袋都逐个翻了出来,然后晃着手上的一张汇款单,哭得喋喋不休:“你们看,我是来给家里寄钱的……老婆没了工作,儿子还要上学,这都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四处跟人借了20块钱,加上自己的5块,想给家里寄回去,想不到就要寄钱的时候,一摸口袋,没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没了……这丢的哪是钱啊,是我家人的命啊……我不想活了,我没法儿活了……我一个大男人叫我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