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史奇澜不在房间里。阿专说他出去买盒烟的工夫人就不见了。两点钟了,他还能去哪里?晓鸥让阿专到赌场去找人。没有赌资老史怎么会去赌场?什么都能成老史的赌资,不信走着瞧。

她和阿专果然在赌场找到史奇澜。他手边一堆筹码,那种公子哥式的慵懒怠惰全不见了,此刻的他绿着两只眼,神气活现,让晓鸥怀疑他的濒临破产是个大骗局,为赖晓鸥的账而设的。老史那张台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然晓鸥和阿专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他。晓鸥一眼就看出老史赢了十来万。周围的人不时出来几个加磅的,在老史押的注上跟上几千筹码。老史好运当头,大家跟着被普照。老史押了十万,人们跟着押七八万,眨眼间赢了,人群一声暴喊,狂喜得失去了人类语言。

晓鸥已经打听出来今天老史怎样白手起家。十二点多钟他在各个赌桌边遛弯,来到这张桌前,看出电子显示屏上的名堂来。显示器红红蓝蓝的符号让他看出一座暗藏的金矿。他在两位赌客之间坐下,先给左边邻居出主意,那位赌客自以为是,不听他出谋划策;他转向右边的一个女赌客,女赌客跟老史搭上了讪。老史跟她赌起来:信不信?往这里押准赢!要是输了呢?输了他老史赔,不过赢了她必须让老史抽一成。女人听从了老史,果真赢了三万,也果真守信用,给了老史三千,高高兴兴走了。老史的赌本就是那三千元。

晓鸥知道现在的史奇澜拉不得,也劝不动。把他拉下赌台他会要你的命。也不过是十几万的筹码,玩光了他还能怎么样?假如老史一夜输赢的流水上百万,她晓鸥也有几万码佣可得。让老史没出息地乐一会吧。让她自己从他的没出息中捞一票吧。她早该知道史奇澜偷渡过来不是为了卖木雕还水电公司欠账。

人群又是一声喝彩:老史又赢了。刚才才输了两小注,这一注赢得很大,五十万赢进来。老史扭过头,朝着蜡像一般没表情的梅晓鸥咧嘴笑笑,还伸出两只手,让中式褂子的袖口自己往下落一落,似乎他要雕刻一件小叶紫檀的精品,或者他要为一件完工的精品揭幕了。

"没办法,运气来了!"他指着桌面上的筹码对晓鸥说。那是他两个多小时的经营。

晓鸥给他的难看脸色他一点都看不见。等他转过身,荷倌换班了。晓鸥跟他说荷倌都换了还不走?他还是那样,支着俩手把袖子往下抖落,手指微微叉开,沾着满手蜜糖舍不得让它滴落似的。

晓鸥不忍再看下去,带着阿专离开了凌晨三点仍然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出由上火的牙床、阻塞的胃肠、欠缺清洗的头发等等气味合成的空气,走进十月初的妈阁城。大风吹斜了路边的树,气流的巨浪冲在晓鸥身上,让她一阵舒坦。把她浸泡透了的人欲气味,被风浴洗一净。阿专开车把她送到家时,正好三点半。

儿子睡得好熟,她把他手里的游戏机拿开时,他纹丝不动。用人带的孩子,跟游戏机做伴的时间比父母双全的孩子要多很多。她对儿子和用人凶过,但不生效,渐渐她责备得累了,麻木了,放弃了她在家里管理和教育的权威。做她的儿子多苦,她连母乳都没给过他。生下儿子不久,卢晋桐又回到赌台边,她心里跟着输跟着赢,跟着上上下下,跟着出生入死、绝处逢生,奶水全干涸了。

她每天早上的时间都是儿子的。四点睡觉,七点钟准时起床,伪装成一个正常的母亲,母子面对面吃早餐,互换体己话。随着儿子年龄增长,他的体己话越来越少。问他什么都回答OK。

一向都是等用人带儿子上学之后,她才真正开始休眠。从早晨七点四十到中午,她的客户一般都不会进入行动。她送走儿子,拿起门口的报纸,打着哈欠回到床上。这一会读报和睡眠都鲜美无比。

手机响起来。她看一眼来电显示:阿专。史老板输光了。她以为是什么新闻。输光了好,他就老实了,可以回房间睡觉了。阿专的声音很急,说老史非要押他的表。一块什么表?伯爵。晓鸥叫阿专别拉着他,让他押。热病上来,病入膏肓了,别说一块伯爵手表,就是押上他的手指头,也不在话下,只要典当行收手指头。可怜老史和卢晋桐输到赤条条一身无牵挂时,真说不准会拿父母给的五脏四肢七窍去押,只要押得出钱来。

等到晓鸥中午上班,史奇澜已经输掉了手表,老老实实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晓鸥在下午三点敲开他的门。他居然一点都不老实,摩拳擦掌,对自己很客观地来了一番分析:他最高成绩是九十八万,想想吧,从一个子没有到小一百万,他要收手离开就好了!可是当时那条"长庄路"不打下去不死心,就那一手,他押错了。怎么就没想到呢?"庄"已经赢了十五盘了,还不改押"闲"?一念之差,一差成千古恨!当时的老史押"庄"押"闲"心里是很矛盾的,矛盾半天,还是把五十万推到"庄"上,可是马上就预感命运的转折来了,果然急转直下,每押每输……简直鬼使神差,他的手就那么一抖,押错了。要是揣着小一百万就走,把筹码全部兑现,汇回北京,至少水电公司不继续停厂子的水电了。

晓鸥看着意犹未尽的老史,他不是沮丧,而是自豪;从零起点到零终点,但你别忘了他可是从一百万赢局里兜个大圈子回来的,一百万几乎到手了,不,已经到手了,如果没发生那瞬间的误差,那么谁又不发生瞬间的误差呢?再英明的人也战胜不了瞬间的误差,那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误差,因为他在误差发生前痛苦地犹豫过,在误差刚发生就预感到误差,因此他险些就避过了误差,遗憾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误差,他失去一百万失去得很险,他的败局是赢者的败局。

你看,事物可以被理解成这样。晓鸥只能指望陈小小成为另一个梅吴娘,被丈夫置之死地而后生。

晓鸥知道他手里还有赌资,就是他带来的黄花梨。把那两件雕刻没收他才安全。趁老史进洗手间的空当,她给阿专一个眼色。阿专自己没脑筋,但她的脑筋怎么动他都跟得上,立刻走向那个大旅行箱。好,拎起来不轻,她和阿专会意一笑。阿专和大箱子消失在门外,史奇澜从浴室出来,香喷喷的跟晓鸥说,走吧,咱吃饭去。香水味道不俗,很高档,一穷二白也是个高档穷光蛋。他的意思是要晓鸥请他吃饭。他连唯一的箱子眨眼间失窃都没注意。不过晓鸥给他开了张收条:今收到旅行箱及里面的雕品若干。作为债主,晓鸥有权这么做。所有债主在北京都进驻了史府,客厅书房卧室自行出入,看上哪件好家具、好木雕就照相,作价,上保险,从债务里平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