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但史奇澜一看那张收条就哈哈笑了,满脸难为情。牙缝里一片龙井茶叶,使他的难为情尤为生动。那箱子里没有黄花梨雕刻呀,我的梅小姐!里头装的是一包大米几卷挂面呀!可他昨天明明说箱子里藏了三件黄花梨雕品,难道花几千块偷渡费就为了把一包大米几卷挂面和一个不名一文的老史运过来?

下面一个举动是晓鸥做出之后才意识到的。她的巴掌打在史奇澜瘦削细腻的面颊上,麻到五个指尖。老史开始吃了一惊,但马上让这事过去了。吃晓鸥一个耳光比吃其他债主的要好过得多。晓鸥头一次见他时眼睛里泛出的两朵涟漪他看见了,他眼不瞎,心更不瞎。之后他在工作间雕刻的时候,晓鸥看过他几次,本来是去催债,看着他那双秀美的手握着雕刻刀化腐朽为神奇,她把飞去北京的目的都忘了。那时他又在她眼里看到了有关他的胡思乱想。尽管此刻她对他的梦全都碎了,她还是好怜惜他。她这一巴掌打出来,他什么都明白了。假如他一直以来怀疑她对他的怜爱,这一巴掌把怀疑全打出去了,他明明白白看到她对他那份另眼看待,那份淡淡的痴情。

她打得自己眼泪汪汪。她用沙哑的嗓音问他为什么欺骗她,有鼻子有眼地告诉她如何把两件黄花梨从陈小小眼皮下偷出来。他看着她再次举起的巴掌,叫她不要急,听他解释。这么不要脸的事,还有什么好解释?两人在酒店房间追打,打成了两口子。在此之前晓鸥打过谁,卢晋桐那么该揍她都没碰过他。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打人,会追着一个男人不依不饶地挥巴掌。

史奇澜跳上了床。这下子晓鸥不能追上去打了,真要打成两口子了。

"我真没撒谎!"他穿着拖鞋站在两个枕头之间。

"那你昨天说,箱子里装的是雕刻!"

"昨天是装着雕刻!"

晓鸥不动了。还用他再往下说吗?他上午和下午根本没在房间里睡觉,把两件雕刻三文不值二文出了手,换的钱又输出去了。

"你刚才没看到我怎么赢的!"

他还是只提赢,只记得赢,赢给他的好心情、豪迈感是输不掉的。他说他刚才一把就赢了四十几万。赢来的钱呢?汇回北京了。水电公司缺德透了,差两天都不行,非给你断水断电。没有水电,工人肯收工资白条,他们也没法工作呀!晓鸥一动不动,看他还有脸胡扯。他赢了四十多万肯回到房间里来?已经没什么可供他败的家,他还在败。

晓鸥恢复动作是气势汹汹地拿出手机,一个键子就按到陈小小的办公室。

"你别打给她!"

你看,他知道晓鸥要给谁打电话。沦为最无救的赌徒之前,他们先失去的是说实话的能力。

陈小小不在办公室。史奇澜马上坦白求饶,说自己赢的四十多万又被他很惊险地输掉了,同样是鬼使神差,手那么一抖,押错了,本该押"闲",押成了"庄"。当时他心里就一格登,预感来了,但来不及纠错了。只要再多一万,不,五千,他都能扳过局面。说到此处他停住了,看着晓鸥。不见得还想从晓鸥口袋再搜刮出五千、一万吧?

现在老史彻底安全了。欠他自己两夜一天的觉,现在可以安安全全地去睡回来。不过晓鸥还是好奇,想到他何不到海边捡两块石头放进箱子,还麻烦他自己去超市买粮往里装,反正是做个调包的道具,石头和大米一样好使,效果有什么不同吗?

老史羞涩地笑笑。其实他是想找间房住下来,有大米可煮、挂面可下,就活得下去。妈阁的民间纯朴善良,可容他享受清净。大米挂面总会吃完的呀!那就给书画社打打工,伪造点假字画,或者鉴别假字画,大米挂面总吃得起。他还这么甘心清贫呢?在这里做个卖手艺的杨白劳,在赌台上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天下赢回来。晓鸥能想得出他不远的未来,单纯明朗的未来,挣一笔钱赌一笔钱,从书画社直奔赌场,大米挂面果腹,胸怀一份壮丽理想,赤手空拳赢回他曾经的繁华,印尼和菲律宾的工厂和木场,中国内地的几家工厂和商店、展示厅。那理想是,他史奇澜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注定藏在千万张赌桌的几亿张纸牌里。那可是他史奇澜的财,可不能让别人赢去。

梅晓鸥这时才明白,史奇澜真的能干出那种事,潜伏下来,长期抗战;他抗战的对象是一切不让他赢的人,自然包括他老婆,也包括他的女债主梅晓鸥。这样一个输不服的赌棍。这样一个乐观的输者。晓鸥觉得自己很长了一番见识。什么赌徒的嘴脸她没见过?而眼前这位输光输净输得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都还没输急眼,还这样两袖清风地接着去赌,不能不说他有个罕见的人格,不得不让梅晓鸥心生畏惧。

她目前要干的是拖住他,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通知阿专。阿专是在社团的人,社团里有他的帮手,到紧急情况下会来帮阿专的忙。比如阿专忙不过来的逮人、捆人、押人,他们就会义不容辞地出现,帮着逮、捆、押。他们忙不过来,阿专也会做他们的帮手。阿专的帮手们还帮着监视赌台。比如段凯文玩得那么大,万一出了老千,亏就吃大了。她在手机短信中告诉阿专:立刻赶到史总房间,需羁押史。

所谓羁押并不是让史奇澜吃多大苦头。两居一室是晓鸥十年前买的中档公寓,当时用来给母亲帮她带孩子的。当时的晓鸥男女约会还多,儿子在身边碍事。现在她的约会少了,一旦发生就在那两居室里发生,不会碍儿子的事。

她在吃午饭期间告诉老史,他不必去别处找房子,自己有现成的地方免费提供。老史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成了娇屋藏金了!其实他已经把住地找好了,在赌场认识的人给他介绍的住地,老街旧楼,半间房,跟室友合用厨房和厕所。

菜还没上,阿专到达。晓鸥看见阿专带的一个帮手站在餐厅门口。晓鸥说史总何必客气,有免费的好房住,硬去那种蟑螂臭虫成窝的破屋,让她以后怎么跟陈小小交代。史奇澜要躲,头一个是躲她晓鸥,结果躲进她晓鸥的屋里,不是笑话?他嘴上推让,心里打好了主意,瞅冷子就跑。只要他得空上趟厕所,她晓鸥就别想再看见他。老史说他要去厕所的时候,晓鸥对阿专说:陪史总去一趟吧。不用不用,厕所还不认识?这个餐厅他闭着眼走都撞不上墙。

阿专不理史总的俏皮话。他转过来跟晓鸥继续耍嘴皮,饿了一定找得着馆子,憋了一定找得着茅房,晓鸥你还怕我走丢吗?怕你存心走丢。什么意思这是?

冷场了两秒钟,老史看出自己逃跑的意图完全被洞识,脸变了,厕所也不去了。他指着晓鸥就骂起来:你当你是我的什么人?跟我犯贱!好在骂女人的名堂就那么几个,晓鸥在卢晋桐时期就听惯了,免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