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操着酒后大陆中国人的嗓门从电梯出来。他们议论段总的话段总在内厅都应该听得见,倘若他不是输得满脑子发炸。晓鸥因而知道这两人是段总的生意伙伴。段凯文见晓鸥时说,他是跟两个朋友来的。这两个就是段所指的朋友。老刘没让段总包括到朋友中去。老刘在段总心目中只配做马仔,拿好酒好菜喂养就够了。因此段到妈阁来,可以选择带着老刘或忽略老刘。二月到三月间那次造访,段总做了个决定,把老刘忽略掉。

段凯文瞒老刘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因为老刘跟梅晓鸥认识的时间远比跟他段总要长。一旦老刘知道了段总秘密的妈阁之行一定会向晓鸥坦白的。

那么段总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是什么?

捷报叮咚一声落入手机,一颗金弹子落入玉盆的声响:段总又输了。

晓鸥对赌台的局势就像盲棋手对于棋盘,看不看无所谓,每一次变动她都清清楚楚。现在段总在台面下输了她六百万。行了,她该出场了。

进了内厅,让她吃惊的是段凯文酷劲如故,仍然一副僧侣的远淡,七情六欲别想沾他。他的专注也是僧人的,把自己封锁在里面,子弹都打不进去。

"段总,咱还玩吗?"晓鸥像叫醒孩子的保姆,生怕吓着孩子,同时也提防孩子强迫醒来后必发的下床气。

"……嗯?"段凯文没被叫醒。

晓鸥退一步,等下一个机会再叫。

接下去段凯文小赢一把。电子显示器上的红点和蓝点打作一团,肉搏正酣。这是该收场的时候。段却盯着荧光屏,专注地翻译天书呢。这时不应该再叫醒他一次。不然晓鸥一定是"下床气"的受气包。终于等来机会:段打手势让荷倌飞牌。晓鸥把嘴唇凑近他先前刮得溜光却一夜间冒出一片铁青的脸颊。

"段总,咱不玩了吧?天快亮了。"就差抱抱他、拍拍他了。

"还早。"段看了一眼腕上的素面欧米茄(这是晓鸥头一次见他给他打高分的原因之一,占有巨大财富但不炫富),"要不你去休息,有阿专陪我就可以了。"

晓鸥觉得再劝就出格了。她的心到了;她是力阻他输的,但拦不住他非要让她晓鸥赢钱啊。

现在已经没有回家的必要了。儿子在一个多钟头之后就会起床,那时她一定刚入睡。母子共进的早餐肯定会取消。所以她决定在酒店开一间房。就在去房间的途中,她识破了段凯文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她困意全消,寒流如一条冰冷的蚯蚓从后脖颈一直拱向腰间。段凯文瞒了她天大的事。

她马上给阿专发短信。说是短信其实有上百个字。字字都催促阿专动用他所有的社团哥们,查遍妈阁各个赌场,大小不论,统统梳理一遍,看二、三月间是否有个叫段凯文的赌客立账户。阿专吃惊地打电话问她,难道要他现在查?当然现在!可是时间太晚了!已经晚了,不查就更晚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的!

阿专无条件接受了命令。他的女老板说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女老板从来没让他的弟兄们白忙过,这点信用她是建立了。因此他的弟兄跟他便越来越弟兄。弟兄们很愿意直接做他女老板的弟兄,只是她不屑于罢了。

早晨六点,阿专的短信息到了。段凯文不仅在她厅里开了户头,也在另外两个厅开了户头。二月二十六号他不仅来妈阁豪赌,并且暴输。阿专的一个弟兄还打听出情节:一次他几乎赢了,眼看要站起收手,但又坐了下去。原因是他只差四十万就赢到两千万了。这个情节跟另一个弟兄打听的情节拼接起来,茬口对茬口,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画面:段在头一家赌场输了两千万,打算到第二家来赢出输掉的数目,在赢到只差四十万的时候,想把运气再抻一抻,但他不知道运气本来已经抻到了极限,这最后四十万的一抻,抻断了。转折的那一注,他押的不大,本来也就想凑个整数还债,输掉之后他开始押大的,这样就上了恶性循环轨道,越输越想赢,赢了又怕输,不敢押大。这样输的全是大注,赢的全是小注,越往下赢得越少。最后又填进去三百万,一个子不剩地站起来。

眼下段凯文跟梅晓鸥玩一举四得,加上台面一份,一举五得,是为了偿还他在另外两家赌场欠的债。吃斋念佛的平静之下,原来是如此凶险的野心。凌晨他险些赢了两千万,要不是他的野心奔着一个更大的具体数目,晓鸥就要考虑卖房子了。一个人运气究竟多厚实,无法知道,于是便贪得无厌地抻呀抻,已被抻得很细了,就要断了,可知足的有几个?继续用力抻。人的欲望总比运气大那么一点儿,如人渴望获得的比能够获得的总多那么一点儿。她的阿祖梅大榕要是能穿越五代得到他曾孙女的明智,也就不必用自己的身体去填海了。段凯文、卢晋桐、史奇澜之类要是愿意汲取梅晓鸥的明智,也不至于断指的断指,破产的破产。

她又接到阿专短信,让她尽快上楼。

贵宾厅只剩四个人。日出时分等于赌场的深夜,夜班的荷倌们早回去睡觉了,换班的荷倌们还没睡醒,眼神手势都迟慢一些。这一刻还耗在赌台边的多半是要跟赌场拼命的,他们不信拼到底什么也捞不回来。因此晓鸥此刻看见的,就是在拼死的段凯文。他与之拼死的不止是赌场,他还跟晓鸥拼。从段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静的,但这沉静是杀手的沉静。一个陷入重围的杀手。浑身血染,拼不拼都是完结,不如就拼。他向一边砍一刀,向另一边砍四刀,晓鸥感觉得到他在垂死地向她砍杀,砍着砍不着,力量是大的,意图是狠的。

阿专递给她一个眼色,要她看台子上。台子上还剩七万块的筹码。不够押一注的了。她马上演算出这一夜她的所得,连赢带码佣两千多万。

"段总,该歇歇了。"她把脸偏侧一点,哄慰地一笑。你想跟我拼死?我来救死扶伤啦。

台风从妈阁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妈阁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妈阁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他们从不去看。

段凯文慢慢地站起来。坐了七八个小时(大概连上厕所都免了),他几乎把坐姿塑到自己躯干上了。他忘了东南西北似的扫一眼左右,右边的窗外是妈阁五月的早晨。很多人拥有早晨,少数人是没有早晨的。段总拥有很多东西,钱财、房产,但他不拥有早晨。渔夫们、菜农们、小公务员们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却拥有一天中最新鲜最无邪的一部分--早晨。段总在此刻发愣:拥有早晨的人也许更快乐。早晨的海,深蓝的冷调和霞光的暖调交叠,填海的大型机械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