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晓鸥想到这个早晨发生的一件大事:儿子一个人吃早饭,这一天母亲的缺席多么完整。

"晓鸥能再给我拿些筹码吗?"

晓鸥一刹那的神色包含的潜语段凯文是读懂了:段总你这是无理要求。因为他紧跟着又来一句:"我一点儿都不困,再玩几把。"他都笑不动了,可还撑出一个笑来。

"段总,要玩可以,就玩桌面上的。"

晓鸥小心翼翼地劝他。她都赢怕了,他还没输怕。晓鸥其实还有一层怕,就是怕他还不出钱。现在她在段和赌厅之间做贷款掮客:赌厅通过她把钱借给段去玩,去输,十天之内他还不上钱,晓鸥就从掮客变成了人质。要想长远做赌厅的生意,晓鸥这样的叠码仔就必须拿自己的钱去替赖账的赌徒还账,赌徒们可以失信用,她和赌厅之间,一分钟的信用都不能受损。任何惨输的赌徒都可能赖账。梅晓鸥从十年前就开始认识一批勇于突破道德最下限的成功人士。她把他们的道德最下限当作处事起点,替他们想到最下三滥的做法,替他们想出最邪恶的对付她的招数,然后自己就会明白怎样去接招、拆招。为了段凯文将来少赖一点账,她现在就要挡在赌厅和段之间,让赌厅少借他一点赌资。假如当年她不是高估了老史的道德最下限,没能预想到老史能够一再突破最下限而彻底获得无道德的自由,老史不会输得身家倒挂,比赤贫还要贫穷一个多亿。

而段总没商量地告诉她,玩就玩大的,三百万还算大吗?

怪不得他那个赌友说他见老,输老了。这几个月把几年的份额都输了。晓鸥看出他鼻翼到嘴角的八字纹深邃许多,把五官的走向改变了,一致向下。尽管隔着眼镜的镜片,晓鸥还是能看见那微红的眼皮下,眼白也是浅红的。

"那就两百万吧。"段果断地说。他给自己的开发公司旗下某个项目拨款,一定不如他此刻果断。

"段总,这样吧,我们先要点东西吃,吃的时候再商量一下,你说呢?"

晓鸥露出一点厉害角色的风貌来。她想让段凯文明白,将要谈的不是什么好事,她手里握着他的短。段凯文是什么眼力?这还看不懂?他已经看见对面这个不到一百斤的女人从女掮客变成了女债主。

"你先把二百万给我。赢了输了就这二百万。"依然是个没商量的段凯文。

晓鸥的舌头上排列好了句子:你段总在新葡京可输得不少,再从我手里借,我们这种小家小业小饭碗,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你周转不过来,还不上赌厅的钱,可怜我们的小饭碗就砸了。

"那好吧,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就二百万!"

梅晓鸥排列尚好的揭露语句不知给什么偷换了。也许是她的妇人之仁,也许是他的没商量,也许二者兼有。等他拿到二百万筹码又回到赌台上,她想明白了。一些男人生来是当丈夫的,在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丈夫。在大部分男人面前也是丈夫。你成了女债主,他还是大丈夫。梅晓鸥怀恨也罢,窝囊也罢,情不自禁就让当惯丈夫的段凯文主了事。历史上不乏大丈夫,都明白他们是大混蛋也不敢不让他们主大事,大事中包括一国一党的兴亡,也包括你一个草民的存殁。

即使段凯文是大混蛋,她晓鸥也不敢不让他混蛋下去。

老刘一觉睡醒,在泳池边上看了会儿报纸,到赌厅找段总来了,找饭辙来了。他这次很乖,不敢接近赌台,怕段总再用目光杀他一次。那回他挨了段总那一眼,自尊倒毙到现在还没还阳。他用短信把晓鸥叫到赌厅外,缩着脖,探着头,问段总一夜是输是赢。

晓鸥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段总没赢。因为她这一夜赢得太难以启齿了,太心惊肉跳了,赢的那个数目让她惊悚。她为了老刘好,别跟着她惊悚。

没想到老刘在中午就知道了实情。晓鸥回到房里匆匆睡了两个小时起来,看到老刘的短信:"段告诉我他输了三千多万!"晓鸥一看表,这会是中午十二点五分。

她累得一动也动不了,又闭上眼睛。刚才她睡死了,连短信进来都丝毫没打搅她。浑身酸痛,太阳穴突突地跳,段凯文输得这么惨,她赢得也这么惨。

她发现在老刘的短信之前,还有几则短信。一则竟然是史奇澜发的。"事情都搞明白了,所以谢谢你。正在请法院出面跟各方债权人调停。"

老史的信让晓鸥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史的魔力,身家成了大负数,还是牵着晓鸥的柔肠。自问晓鸥喜欢他吗?"喜欢"太单调、太明快、太年轻幼稚了。不到三十六岁的梅晓鸥已是沧海桑田的一段历史,给出去的情愫都是打包的,乱七八糟一大包,不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只要正能量撇去负能量,她打包的情愫中你不能单单拣出"喜欢",要把囊括着的怜悯、嫌恶、救助、心疼……这样自相矛盾和瓜葛纠纷的一大包都兜过去。

她撑着身子起床,为了给老史回信息。

这一夜被段凯文抓了壮士,去当他的敌人,招架他的拼搏,虽然胜出,但她自身像受了重创,丝毫没有打胜仗的欣喜。

拿起手机,老猫来了一则短信。

老猫说:"来大贵客了吧?难怪一点都想不到猫哥了。"

这条信息没有得到晓鸥的回复,老猫又追了一条:"这货肥吧?所以不跟别人分吃了。"

妈阁地方小得可怜,什么事都瞒不住。老猫酸溜溜的,吃着双份的醋:一份是作为男人的,晓鸥傍上了段凯文这种亿万大佬;另一份醋更酸,小小一个女人家,你梅晓鸥一夜就阔了两千多万。到这种时候,老猫对晓鸥是窄路上的冤家,你死我活。别把我老猫当宠物,老猫眨眼间就可以是个大流氓。

晓鸥能想象出老猫给她发短信时的模样,脸上的肉都横了。她默想几秒钟,决定让老猫酸去,不理他。这行当内哥们变成对头,对头变成哥们往往一瞬间。她急着给史奇澜回信。她想了又想,苦于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出既说得明白又不用直说的话来鼓励和安慰老史。结果她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打出"浪子回头金不换"七个字。浪子老史只要不往老妈阁回头,就真有救了。

晓鸥到了酒店大堂,老刘马上呼唤着迎上来,晓鸥想到幼儿园放学了,只剩他一个没有家长来接的老孩子。他饿了,等家长带他去吃午饭呢。

"段总呢?"晓鸥问。

"睡觉去了。"老刘回答。

"那两百万也打完了?"比"输完了"好听。

"没全打完。他说他太累了。"

老刘细瞅了一下晓鸥的脸。脸可不怎么晴朗。

"梅小姐累了吧?"

"还好。"

晓鸥急忙把老刘往餐厅领。老刘和她认识很多年了,但从不改口直呼她姓名。似乎"梅小姐"是个什么官衔或职务,机关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刘不叫人的职务觉得对人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