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7页)

段凯文怎么可能不玩"拖"呢?他玩赌不玩"拖"等于盖房不盖摩天大厦。这就是晓鸥对他的了解。她是凭这深层了解反向地结构段的悬疑故事的。一道疑难算式,反方向破解,也许会有突破。因此她没有跟老猫一块离开银河。她现在回家反正也错过了儿子的上床时间。她反向结构的段的行为很快会给她线索。她又进入中控室,跟值夜班的两个小伙子闲扯,扯熟了,她请他们看见这个人--她出示手机上段的一张中景相片--就叫醒她。然后她蜷身躺在一张三人沙发上。暂时的停战,大家都要抓紧时间宿营。

段凯文在凌晨三点出来了。广西人刚从午夜的短暂午睡中醒来,比不睡更迷糊。段却不然,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有瞄准性。他摆脱了小特务,可以干一番大举措了。贵宾厅的人比午夜前少了一些,正是拉开膀子一搏的好时候。他端坐到一个秀气文弱的年轻男荷倌面前,拿出几个碎筹码,让他飞牌。他盯着一张张翻开的牌,盯了十几副。在椅子上挪了挪,把自己进一步搁稳、搁舒服,轻轻将两个袖口往后抖一抖。一个正式的开始。不成功,便成仁,他向荷倌做了个要牌手势。

三把牌打下来,段和赌厅两赢一输。现在作为段的对手的广西叠码仔也不卑恭伺候了,你段老板是爷我也是爷,被你给"拖"成爷了。

晓鸥比两个中控员盯监视屏还盯得紧。段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不会错过她的注意。输了的那一把段丢掉一百万,加台面下丢的,就是三百万,或四百万。也有可能五百万。因为赌台附近出现了五六个年轻人,不时用手机收发短信,晓鸥怀疑他们是广西人的朋友派来的喽。广西人到底让几个同行和他分吃段老板,从喽的数目上看不出来。

赌台上开始拉锯,段的输局略多于赢局。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破晓了,所有喽们都四仰八叉瘫在椅子上,赌台边仍是段凯文巍然的坐姿。加拿大(或者美国)营养好,养出他这么好的体力和耐力。

天色大亮,段起身收拾台面上的筹码。他的叠码仔现在是他的敌人,因此数码子是靠不住的,他要亲自数。他粗略地数一下码子,又把码子用夹克包起来,两只袖子系成结,抱在怀里。晓鸥跟进他或赢或输的每一局,算了一下那一兜子沉甸甸的筹码总价值应该在八九百万左右,台面上下都算上,输得这么轻,对段凯文来说,就是大赢了。

晓鸥错过了昨晚和儿子睡前的母子会晤,早餐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她跟卢晋桐这个自称垂危的人在拔河,儿子的心是他俩之间的那条绳索。每一次睡前闲谈和每一次同进早餐都是她把绳子往她这一边拉近一点,有时觉得拉得颇吃力。有一次儿子谈什么谈得兴起,要放一段电脑上下载的视频给母亲看,回过头,发现母亲在看表:母亲早衰的视力使她不得不凑到床头灯下对那过于袖珍的仕女表挤眉弄眼。儿子便说视频找不到了。他的脸在说另一句话:爸爸在这种时候不会看表的。随便晓鸥怎样伪装热情,表明自己想看儿子的视频,儿子都说找不到。拔河的绳索飞快地往卢晋桐那边移去,把晓鸥拽得跌跌撞撞。

等她回到家,儿子已经上学去了。保姆说儿子没有吃早餐,拿了自己的钱到街口吃麦当劳去了。晓鸥扭身便要去追,保姆叫住她,别追了,他快活得很,说总算上帝赏赐他吃早饭的自由,不必和母亲共进早餐了。保姆还笑哈哈呢,十五岁的少年无非是跟母亲捣蛋一次。能像农家出身的保姆这样多好。农家人对天伦的力量有种不可颠覆的信念,不必动这么多心眼,天伦注定的,都是应当应分;是你的,都跑不了。都市父母多少人为工夫、亲子活动、生日派对、节日礼物,跟天伦给予的原始纽带相比,多么造作矫情又吃力不讨好。

就像挨了儿子一记窝心拳,晓鸥站在门厅里半天不动。她不是农家人,她对天伦不敢那么信赖。她像都市许多父母一样,做小媳妇一样做母亲,尤其做十五岁的男孩的母亲。

她多少个月苦心经营的亲子项目,被一个段凯文毁了。淋浴的水温偏高,她需要那一股股热流。恨不得让热流更换她一身冰凉的血液:在空调过剩的赌场贵宾厅里凉透的血。

下午一点多钟醒来,她第一个动作是打开手机短信。老刘来了七八则微信。她顾不上听老刘唆,直接打开十五分钟之前来自老猫的信息。

"我已经找人跟段的叠码仔谈了话,从侧面了解到段的新动向:段今天凌晨三点到七点多玩的是拖三,昨天赢的一千二百万又输掉四五百万。"这条信息是持续的,三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接上来:"假如你昨夜听猫哥一句,至少能让段偿还你一千万的债务。我已派元旦去银河守候,一旦段出现,马上通知你。"

昨天的悬疑都被一一解密,接下来是一阵无趣:又能如何?晓鸥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心里最常盘桓的就是四个字:"又能如何?"多赢几百万,又能如何?少几百万,又能如何?……

她带着"又能如何"的微笑,坐在梳妆台前梳她比三年前稀疏的头发。化妆和发式让她艳光四射,可又能如何?世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的艳吗?世上可还有任何人值得她为之艳丽吗?儿子已经有两天一夜没看见她了。儿子只有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事实,他有个比别人美得多的母亲。那时她花工夫修饰出的美才有了主题。她已经两年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了。在他的学校,公认的家长是保姆。

吱吱吱的震颤使手机在梳妆台上奇怪地爬动。瞬间她忘了它是个机器,感觉它是一种异体,这十多年来离间了人间与生俱来的横向纵向关系的异体。她看到使之发出吱吱鸣叫的是老猫。从天而降的老猫干涉着她正常动作的连续性:她必须放下那支遮盖黄褐斑的粉底毛笔,让老猫打断一下。她和儿子生活的连续性,被吱吱叫的异体打断得破碎不堪。她想起史奇澜:他总是拒绝被打断。手机是他用来打断别人的,他什么时候想通话想发信由他决定,就是说,只能是他用手机,而不能让手机用他。对老史的一丝遐想、一丝渴怀让她心生一种痛楚的甜。她决定不理此刻成了异体的老猫,不让他离间她和她遐想中的老史。

老猫不甘心,在她化好妆之后又开始吱吱叫唤。这回是电话。

"喂?"

"怎么不回短信?!"老猫带一种劈头盖脸的动势。

"什么短信?"她还在想史奇澜那老烂仔可还好好地活着,现在何方……

老猫拿她没办法地咂巴嘴:"啧!我告诉你,元旦已经把段老板扣住了,正等你出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