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菜上来了。我们也像餐馆其他人一样,吃得安安静静。中国餐馆的热闹是食欲而致,而食欲是滋味而致。这里就不一样了,滋味、食欲都是比较低档的东西,对人没有实质的益处。当你冷静地想到益处,滋味和食欲就是贬义的了。“就因为在菲比的处理上产生了分歧,你们分手了?”

我对他俩的惋惜还是真挚的。也许从M和我的分手,我自如地借题发挥。

“菲比的情况我还没有完全告诉你。”亚当说,“菲比可能活不长。她的免疫系统弱极了,但她不是艾滋。请你冷静。我的痛苦不亚于你。”

“是医生这么说的?”我看他点头点得清晰有力。同时准确地在杂面面包上涂一层薄透的非奶油。“医生说没说,是什么原因?”

亚当正要咬面包,看我一眼,把面包放下了。他看出我等不及他咬下面包,然后细细地咀嚼,然后再吞咽干净。他觉得这种情形下先说话后咀嚼的顺序更好些。

“医生只说那场无缘无故、伤及大脑的高烧就是免疫系统失败而造成的。但什么导致免疫系统的失败,是个谜。你看,我的健康几乎十全十美,你,我们也做过彻底检查,不对吗?你我家族史里,也没有特别不健康的基因,神秘就神秘在这里。”他微蹙眉头,悲哀地朝菲比笑一下。

我正在吃力无比地喂菲比吃意大利面。亚当指导我,把小块的西红柿皮挑出来,菲比的胃有时不接受这类东西。他欠起身,用菲比的餐刀将面条切得一寸长短。我注意到了,他无论是纠正菲比还是爱护菲比,都是温和而局外的,没有慈父般的愤怒和溺爱,就是一副耐心极大的样子。他所作所为都是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亲不见得做得到桩桩事情都为女儿好。真正的父亲时不时会纵容女儿的弱点。因此亚当的表情举止,对于菲比,是“非父亲式”的。起码在我看,是这么回事。

“我不知你肯不肯来帮帮我。”亚当说。

我想,糟了。我等他说下去。他却一心一意嚼起面包来。

“我很差劲,连你的现况都不问问,你怎样?好吗?”他看着我,希望我别发生那种不够善良的笑容。我没有,菲比果真很惨,比预期的还惨。我一时感到这惨感染了我,还有亚当。这惨感染了周围的气氛;视野中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百合和燕尾花的白色与蓝色,都被菲比的惨给感染了。“我吗?老一套:上班下班,交男朋友。”我老老实实地说。

“有男朋友了吗?我是说,值得你想到婚姻二字的?”我抿嘴一笑。他马上明白事情很困难。

“我放弃学位了。我发现女博士大多数都不性感。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亚当你策划的这场堕落。也许不能叫它堕落,是非堕落,或者非上进。“你呢,亚当?你也交了新伴儿?”

“有了菲比,就像隔着一个世界在和他们交往。可能你不信,我感到最亲近的人,是你。你同我一个世界。”

我正为菲比擦下巴上的金红色番茄汁,听他这样说,手停了动作。我没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在胡扯。“别误会我。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亲近。”他接着说,“但我确实想念过你。那段日于,你刚刚生了菲比。那段日子是不是很棒?”

“很棒,没错。”简直乱真了。就因为我们几乎将它信以为真,我们才害怕起来。因为出发点不对,本质变不了,我们才知道那样的亲如一家不是什么好事。我才急于离开,亚当才急于打发我。

“假如你当时不走,留下来,菲比也许不会生那场病。”他欠身过来,阻止菲比伸向我盘子的手。

“医生说菲比能活多久?”

“非常当心,不让她生病、过敏,也许她能活下去,”他说,“不让她生病,过敏,又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如果你肯帮帮我的话……”

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早已等在那里。我们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了?或说同病相怜?

“我可以付你工资。每月五千块,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蛮公道。亚当,你得知道,我正在最关键的年龄,错过了,就很难去有个真正的家庭。我需要真正的丈夫。”

“那,六千块?”

“亚当,你看,我是个正常的女人,需要女人的乐趣,精神的、肉体的。”

“我不妨碍你那些乐趣。我们可以把时间安排好,需要我隐退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

我想了想,说:“我需要婚姻。”

他想了想,把手伸过来,搭在我手背上:“这个我能办到。你看,我至少是喜欢你的,你至少不讨厌我。再说,菲比很明显地像你,也像我。你说呢?”

在我们过分专注地洽谈婚姻这桩正经事物时,菲比不知何时操起了叉子,戳痛她自己,大声哭了起来。很险,伤在两眼之间,稍偏一点就扎到眼珠子上了。当然,扎不扎到眼珠都没什么大区别。菲比哭得惊天动地,因为她听不见自己哭得惊天动地。我抱起她,晃着、拍着,拿脸去贴她的脸,同时向所有停下了耳语的雅致食客们歉意微笑。我不知觉又开始用那种婴儿语言同她呢呢喃喃,是亚当的目光使我意识到,我本性难移,明知菲比什么也听不见,我自顾自还要说。像个小姑娘模拟地和她的洋娃娃说话。他轻蔑和怜悯地笑了。

那个晚餐结束后,我和亚当落实在六千五百元的工资上。我每星期在他那儿住五天,直到我和谁真的去结婚。我们讨论了亚当和我成婚的可能性,那样会带来不少方便。但不便也会不少。我们还算了笔账,婚姻使我能得到亚当的部分财产,但我的牺牲也颇大:我得牺牲真正婚姻的可能性。他也可能有牺牲,除了损失部分财产,他得牺牲长久性的伴侣;而没有长久性的伴侣,安全系数就大大减低,尤其在这艾滋横生的时代。所以我们通过了“非婚姻”的协议。

M那里我不想撒谎。我对他还剩一些真情。他对我还没有完全心灰意懒。他说话时透出一种语气,我和他是“自己人”,余下的整个人类,包括他妻子,都是“那帮人”。我不知他在我这里的信用还有多少,不过我选择相信他。大概是从亚当那儿学的,亚当动不动就用“选择”这词:我选择不去赌博,我选择不去理会邻居对同性恋的恶感,我选择去喜欢低盐分的菜汤。

我和M在路上漫步。我在电话里把我和亚当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告诉了他。他便赶了过来。他看见我推着菲比在门前等候他,满脸阳光地朝他扬扬手,他吃惊坏了。我居然化着淡妆,穿着浅米色的名牌开司米毛衣,V形领十分自信地开得极低。我简直比西单菜市场带鱼摊子前的我还苗条轻盈、还无所谓——对吃亏的无所谓。他以为会是个臃肿、邋遢的女人,不三不四有了个孩子,孩子又是麻烦百出……总之,他一路都在想:她还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呢。我们闷声闷气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样完结的。都在刹那问想到。凭什么它就完了呢?他走过来,手按在我的手上。也像买带鱼之后的那个傍晚。他有苦难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这双伤心的眼睛,永远有苦难言的这双榆树叶形的眼睛,是它们惹起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