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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别哭。”他说。“你他妈的。”我说。“我以为你缺安慰呢。你这么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我只是抹着泪一笑。

我们走着说着,他一只手,我一只手,推着菲比。

“这孩子真像你。她三岁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脑瓜。聚精会神在自己聋哑和盲视的世界里的菲比给他拍得一恼,回头“白”了M一眼。

“她知道是个生人的手。”我伸手过去,摸了摸M刚才拍过的小脑瓜,去掉让她不适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场病,会特别聪明。”谁知道?

“听说可以开刀,恢复视力。起码一部分视力。再过一些年,这种手术可能会普及。”

我没接话。能打听的亚当全打听了,哪来的这种手术?

M在编瞎话安慰我。M在给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这份心,强似没有。现在我看许多问题都是这态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没有强。有个亚当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没有强。有一份六千五的月薪,太好过没有了。有这么个给点小甜蜜小痛痒的M,也胜过没有。然而,时不时的,又会兜一圈回来,回到一个“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强,可是何必?

这时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儿童乐园。我拿出——爵墨镜,为菲比戴上。M懂得这是为了不让别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看我抱着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后,菲比坐前,我俩嗖的一下滑下去。菲比开心了,大声笑起来。由于她不会说话,她的发声器官发出的笑声很奇怪。M就那么看着我们重复攀登、滑落、笑,他看着看着便叹了口气。他看见了,我的一天天就是这么过的。曾经要做诗人,要做服装设计师,要做比较文学的学者,就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

回去的路上,他为我提起亲来。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错的一个律师。比你小一岁,不过你俩站一块显不出来。”他有条有理地说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资。

“你想,不好我能介绍给你吗?那帮人里没劲的太多了,我跟你一个德行:坏没事,就怕没劲。看看那帮人,个个的,哪个有劲?”他换成英语俗话,“把屎都能烦出来!”我特别喜欢听M讲英文,卷舌音过火了,成了个讲英语的侉子。

正是他老实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无比,使我听信了他。我在周末便去见了律师。律师基本上没任何显著的可憎之处。爱看球类比赛,集邮,没事在电脑上看五花八门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讯息,在电脑上搜集政治笑话和色情笑话,再义不容辞地将这些笑话发散给每一个熟人。他最可取的一点是有幢房子,也在亚当那个“高尚”住宅区。我和他没有什么道理不开始约会。在第三次约会后,我就和他上了床。这时不上床,没有这个道理的。

M又醋意又得意地问我们的进展。我说:“有点进展。”

“他挺帅的hE?”

“过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样。”

“你那个什么亚当,一般男人长成那样,那么俊,多半不对头,多半作怪,不是这癖就是那癖,变态什么的!”我突然觉得M很讨厌。

“你搞女人他妈的不算变态?”“你还为同性恋辩护?”

“同性恋惹着你什么了?至少他们不祸害女人!”一面大声控诉,我心里一阵纳闷:我火什么?亚当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跟我有什么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丝疼痛,牵在我的菲比身上。

十个礼拜是比较正常的时间跨度,这以后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伙。律师倾向婚姻,我是两可。不过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劳拉之类),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实后再告诉律师有关菲比的情况。也可以彻底瞒住律师,全在我。我当然不会否认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样半仰着小脸,等我推着小车,载着她去儿童乐园,滑那个陡峭的滑梯。她就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声能抵消她漫漫无边的寂寞。那寂寞多么纯粹啊,没声音,没形状,没颜色,没逗号句号也没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