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2/3页)

伊农被种种玄而又玄的学术分析差点气疯。他脸成了紫色,嘴一龇一龇露出那颗虎牙。他这样子更让女兵们开心。陶小童觉得他有点可怜,便安慰他说:世界上十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口吃,他大可不必感到孤独。

然而徐北方却咬着精神性疾病不放。

“我不是精神病!”伊农突然喊了一句,把大家吓一跳。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流利了。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又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叫作一刹那的精神愈合。”徐北方立刻又手舞足蹈地讲解,“这说明精神性疾病的不稳定性和神秘性。它往往出现一刹那令人意外的灵光。所以口吃现象在当今世界仍是精神病学与心理学的疑谜。有的精神病学者专门设立研究口吃的学科。”见伊农又在椅子上耸了几耸,他双手—按:“你别一听精神病几个字就难受。用国外精神病专家的说法,每个人都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精神病。所以国外平均每个精神病大夫要负责二十五个人的心理健康。伊农同志,这有什么不合情理呢?”

团支书王掖生真的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忘了。他开始认为他们不像话,撇下他和一大堆文件去讨论结巴问题。渐渐他听得有点入神了,觉得那不是胡说八道,那是一些挺深的学问。他觉得徐北方这人稀松散漫,但那个聪明劲还是讨人喜欢的。他就凭这点讨人喜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讨论,但忍住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点胆怯,或说是自卑。

团支书第一次感到有种奇妙的东西在吸引他。他默默坐着,装作心不在焉,其实他对每个陌生的词汇都抓住不放。

正式的批判会在饭堂里举行。

炊事班长吴太宽读批判稿时大哭。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找个合适地方发作一下。他批判稿中联系到苦难的家史,说他家过去从来吃不起肉,最了不得就是到屠宰场弄些猪尾巴回来吃。他是为这哭吗?不是,他还想到母亲的沙眼,父亲的罗锅背,妹妹十二岁才上小学,还留级,以及他最近错了笔账、炊事员小周不安分等等。他哭着控诉,那么宽大个人竟瑟瑟发抖。他恨不得把一辈子的不顺心都清算了。

刘队长松了口气,一台配合形势的新节目终于排出来了。除了《八路军来了烧开水》还接着唱,其他一律换新节目。有个歌舞表演叫《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具有很复杂的悲剧情节。他拿不定主意让谁担任剧中女主角。

“队长,是你叫我吗?”彭沙沙一蹦,趴到他家窗台上。她跟队长讲话总是特别天真。

“我说,你别见天到处扫地,有时间抓抓自己的业务……”队长说。

彭沙沙一会儿把头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她在人群里一贯扮演小淘气之类的角色,但分寸总掌握不好。她虽然晃着头,却也把队长摊在桌上的“演员表”看清了。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并用红笔把名字打了个框。跟着她又看到陶小童名字也打了红框。

在彭沙沙看来,陶小童的表演才华根本不在她话下。上西藏之前精简演出人员,陶小童差点让减下去。后来排了个表演唱,里面有个哑巴角色,陶小童赶紧声明她可以演这哑巴。彭沙沙说既是哑巴,我也能演。刘队长就把专业文工团那套搬来了,安排AB角,让她俩替换着演。可B角彭沙沙一出场就大放光彩。于是她自作主张连续演下去。起初陶小童不好意思提出异议,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暗示彭沙沙,她们是AB角关系。

彭沙沙却人五人六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争角色可不对啊。”

班长孙煤也插手了这件事,明确说,她反感任何人争角色。她认为那是旧文艺界最令人恶心的事。争着出风头是最糟糕的作风。班务会上,她就这么说的。大家一致反映陶小童演得不如彭沙沙。虽然演得蛮像哑巴,但剧场效果不如彭沙沙强烈。彭沙沙一上台就有人笑。陶小童还不服,说:剧情在此处并无喜剧性发展,观众不是笑错了地方吗?

“什么剧情,管它呢。让人笑总是好事!”大家都这么说。并劝陶小童应该虛心把彭沙沙那套学到手。那些层出不穷的噱头真把人逗死了。

陶小童闷闷不乐。后来她忍无可忍地大声说:“你们说得不对!”她脸通红,圆脑门也红得厉害。她正告众人;艺术的第一要素是准确。随心所欲地出洋相,靠这个取悦观众是江湖艺人廉价的技艺。

大家起初愣了一会,没反应过来。后来彭沙沙跳起来,指着陶小童对大家说:“什么呀!什么呀!你们都听见没有?”

“江湖艺人怎么啦?他们都是劳动人民,你贬低劳动人民!”彭沙沙说得很有力量。

“我没贬低……”

大家一口咬定她对劳动人民确实不大恭敬。连一向温和、无所谓是非的蔡玲也义愤地跺跺脚,因为她讲不出什么。

“我们不是在讨论表演方法吗?……”陶小童寡不敌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明明贬低劳动人民!”

“我没说……”

“你没说江湖艺人?”

“我说了……”

“那你说你没说!”

“我说了江湖艺人……”

“那你说你没说什么?”

陶小童眨着眼睛:“啊?不是你们说我说了什么什么吗?”不知是她被大家搞糊涂了还是她搞糊涂了大家。后来彭沙沙一直把“哑巴”演下去,越演越来劲,直到有回在某兵站饭堂演出,地方太小,她险些给观众来个耳掴子,才有人意识到她那表演已夸张得不成话了。

刘队长把彭沙沙和陶小童比较的结果,还是把主角给了前者。别人说他对矮矮胖胖的人存在偏爱,是他对小半拉儿的剩余感情所致。他觉得这样说的人无聊。

炊事班长吴太宽把“颗勒”那狗踢得大声惨叫。小半拉儿哭着跑来,叫他爸管管这事。吴太宽心里有火,这是谁也管不了的。他干了四年火头军,却让小周那小子捞着改行了。那个《历史车轮决不能倒转》里缺人数,小周就去当演员了。他天天在伙房练习拿大顶,原来有图头。

小周聪明伶俐,在一帮演员里不显得碍手碍脚。他一边排练一边对吴太宽挤眼,下来又说:“老吴你不行。你那张大宽脸要化起妆来还不跟漆门板似的。”吴太宽那笔账算错就因为怄气。

但到了正式演出,并没让小周上场。有人反映他神经有毛病。症状是他常对几头猪唱歌,还说猪听了音乐胃口好,容易上膘;有时却到猪圈去猛敲一通大锣,吓得猪乱跑,他说这样吓吓,它们体型会好,不至于全长肥肉。他学会吹笛子,却不用嘴吹,用鼻孔。每天夜里很晚不睡,发明一只腌咸蛋的坛子,使腌熟的蛋自动顺一个小口跑进槽里。据他说这是根据比重改变的原理,结果发明搞砸了,津贴赔了蛋钱。总之他有很多可疑行径。总之让估上台是不妥的。这么严肃的演出,万一让他闹出政治事故大家倒霉。幕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