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3/5页)

“谁呀?踩死我了!哎哟……”一个姑娘迷迷糊糊地呻吟。小小的房间里打一溜地铺,陶小童也险些绊倒。

她连忙摸到那只手按摩着。不料她却越叫越响。她就越发起劲地按摩。

“别揉啦——是脚!……”那姑娘不耐烦道。她睡横过来了,手脚团在了一块。既而她又拉长呼吸睡过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们了,决定代她们站下全夜的岗。这样也保险些,不会再出让查岗的从辎重车里揪出人来——那种丢脸的事。

等她回到岗位上,发现又下起雨来。这种雨像张冷冰冰的粘膜裹住你,让你难受,腻歪。

她忽然感到身后有声音。猛掉过头,浑身汗毛顿时立起来了:一条白色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站住!——口令!”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隔肢窝里挤出来的。

“我,是我!”

她听不出这个“我”是谁,“哗啦”拉开枪栓:“口令!”这时,她已闪到屋后。

“口令!——我问你口令!”

“谁他妈还记住那个!你是谁?”对方也一闪不见了,声音是从一垛烂稻草后面传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

可那家伙躲在草垛后面死活不出来,过一会儿,大概蹲累了,刚探一下身,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岗有规定,不回答口令者在离哨位五米便可开枪警告。

“你别瞎弄枪好不好?”他走出来,穿一身白,像影子那样飘飘忽忽。

“别过来!口令!你不回答我就开枪!”

“你喊什么?我都淋湿了!”

陶小童觉得这声音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仍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大喊:“口令口令!”

男宿舍有人惊醒,相互打问:“出啥事了?这么叫法!……”

“你……不就是陶小童吗?”白影子说。

“你是谁?口令!”

“我、我、我……”

没等他报出姓名,她已知道他是谁了。几个男兵冲出来,一见伊农那狼狈样,都笑着缩回去。有人趴在窗子上说:“陶小童,你叫得人灵魂出窍!”

伊农穿着淋湿的白色衬衣衬裤,怀里抱个黑家伙:“对对对、对不起,我以为口令这玩艺不当真呢!”

陶小童为刚才的叫喊害臊,就对伊农暴躁起来:“你这人真是!你干什么去了?!”

伊农拍拍黑家伙:“我、我怕乐器箱盖不严,把号淋湿,就就就……”

他现在又结巴了。刚才口舌那么利索,难怪听不出谁来。别的结巴越急越结,他一急就好了。谁也弄不清他这结巴是真是假。陶小童越想越懊恼,怎么碰上这个活宝,害得她像胆小鬼那样尖叫。

陶小童果真一个人站岗到天亮。但她忽然发现团支书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的军装是潮湿的,证明他整整陪她一夜,一直就守在她近旁。她刚才还为单独站一夜岗沾沾自喜,这一来全泄了气。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似乎她诚心诚意办一件好事,结果发现这事一点都不伟大,没意义,甚至像个大骗局。反正她满腔英雄气概这下全没了。一件挺成功的事让人弄砸了,他干吗陪着我!

团支书走到她面前。

“我不会对人家说。”

“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

“随你便。”

“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什么?”

“我不说你不是一个人站的岗。”

俩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那里,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陶小童希望他快些走开,他待在这里,不是成心要她好看吗?可团支书打心眼里想跟她多待一会。昨天夜里,他始终在黑暗中注视她,把她看了个够,尽管什么也看不清。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妹妹。有次妹妹搞来一本书,破得不成样子,她躲在灶头边烧火边看,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他很想让陶小童知道自己的妹妹,那个渴望上学,从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的妹妹。她并不想嫁人,但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早早就嫁了人;她想读书,但也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决没有这福气。

陶小童发现团支书的脸这一刻变得很生动。当然,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有个令他怀念和痛心的妹妹。

“喂,你真的不相信我给你写了九封信吗?”他问道,脸色严峻起来。

陶小童赶快往后退一步。

“你还是看看吧,一共九封。”

她又后退一步。

他本来想把这些信烧掉,但没舍得烧。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写得最棒的东西了。他还是想把这些信给她,让她去处理掉。哪怕她看一两页(冷笑也好,不屑也好),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就交代过去了。

但她拒绝看这些信,猛烈地摇头,一个劲往后退。他极伤心地看到,她对他甚至是反感的,嫌弃的。他站在她跟前使她浑身别扭。少女哪怕有上百个求爱者、一万封情书,她们视这为一种荣誉。可她连这点虚荣都宁可不要。他的非分之想给她造成那么大压力,甚至像受了某种侮辱。她看他时,目光是居高临下的,那意思是:你怎么竟敢爱我?!

陶小童转过身走了。她想着这个人许许多多的优点,想着他所具有的公认的种种美德,还想到他为人们做过的许多好事。但她毫不动心。大概所有女孩子都不会动心,她们会选他当模范,推举他当先进分子,但决不会爱他。

这是件十分滑稽的事。陶小童知道这不合理,但并不想从自身做起,来改变它。

“喂,你不要对人家讲……”他说。

陶小童回过头,让他放心,她绝没有那样卑鄙。

演习结束的晚会上,团支书摔得挺惨。他扶着伤腿,呆呆地看着它流血。没人注意他,谁也没看见他的血。陶小童却注意到了。但他拒绝让她包扎,他粗暴地挡开她,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既然不可能,姑娘,就别做这些举动吧。男子们往往受不了这种举动,他们会因此乱发痴想,自作多情,最终只会多些折磨。打人往死里打,也是一种人道。他转过身,方方的后脑勺倔犟地对着她。一回到成都,他便伤心地看到,她去找徐北方了。她宁可跟这个无耻的家伙在一起。

团支书王掖生认为徐北方无耻不是没有道理。他发现那家伙居然画了女人赤裸裸的身体时,简直吓呆了。这张画是他无意中发现的,演习前,他收拾行李,那时徐北方已住进了卫生所观察室,他就在他床下发现了它。这人无耻地竟能把一个精赤条条的女性画得那样逼真,皮肤有弹性,整个人似乎有体温。那不是一张画,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当时他吓得手脚冰凉,立刻用褥子盖上它,心脏怦怦乱跳,像干了偷看女澡堂那类下流事一样心虚。他断定徐北方无耻得没救了,竟有那样的技术,把脱光衣服的女人画得异常动人.他的无耻还在于,他对女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起初他对这张画充满仇恨,想毁掉它,因为他弄脏了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但等他稍定下神之后,再去看它,便改变了主意。不管怎么说,那个无耻家伙是花了心血的,毁了它似乎可惜。他紧紧闩上门,就让他和那张画面对面待着。他臊得满面通红,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赤身的女性。女性的身体原来这样美,不得不承认。它美。他一会把它盖严,一会又忍不住撩开那层褥子,如此反来复去不知折腾多少回,才敢正式地、大胆地端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