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3/5页)

而这家伙连半点理智都没有。打完了人,发完了歇斯底里,就够了吧?难道要坐在那里,为那张画默哀一辈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账,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时间拖延过去了,结果怎么样——现在蹲进了警卫连的小黑屋。尽管团支书做到了仁至义尽,但对他落到目前下场,他还是感到十分不安。

那几天,徐北方连日连夜地画那幅画,团支书以为他会再画出个精赤条条的女人来,可他什么也没画。真的是什么也没画,只蘸些颜色用心地在那里抹来抹去。好像他画着一种神秘的画,只有他自己能看清楚画的是什么,谁都没本事看见它。反正团支书这双凡胎肉眼是看不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玩艺。他不让人走近他,谁要想凑过去,他就用一个极其厌烦的神色阻止你。吓得团支书一日三顿饭也和他隔得远远的。他就这样把时间给耽误了。疯头疯脑在那里毫无意义地瞎画,直到他画够,仔细而爱惜地把那幅画包起来,团支书也没发现什么奇迹发生。他要背着这幅画去大学报到,真不可思议。

团支书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为那混账遗憾,他要早走几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绝不会发生后来那件疯狂的事。那件事被保卫部门称为“案子”,被政工部门称为“严重政治事件”,总之,徐北方这小子这回做到头了,没得跑了,还上什么大学,弄不好就下大狱。

真可恨,他为什么非拖到那时候才走呢?那天,他帮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着那幅包得严严实实的画。这个一贯不拘小节的人,突然礼貌周到起来,跟许多人握手告别,啰里啰嗦没个完。他跟陶小童告别当然合情合理,因为谁都知道他跟她己谈上恋爱了。可两个人没什么可说的,就在那儿我看你、你看我地卖呆,把宝贵时间又浪费一大段。最后他一定要去看看刘队长,他对他的感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处找遍,没找见队长,他却执意要找,结果在办公室找到了他。

当时队长正在接电话,是那位年轻的副主任打来的。就是置他于死地的那个电话——

“什么?一个人都不准走?……”队长握着话筒,大惊失色地直瞪徐北方。

“他很有才华……对,是的,就是他。中央美术学院很欣赏他……可他已经被录取!这事你查办我好了,我承担一切责任……我认为不应该耽误一个难得的人才!”

那边显然在大发雷霆,刘队长脸涨得通红,在听这位年轻上司的训斥。话筒里传出频率很高的嘈杂之声,可以想象他脾气有多大。要是当天晚上徐北方真对他抠了枪板机,刘队长后来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就不会来搞这么场兴师动众的整顿,宣传队也不会面临解散。要是徐北方一个月前真的结果了他,未必不是件快事。但那时刘队长可不敢轻薄他,虽然他在电话里训得老队长两眼发黑,也不敢把电话扔掉,看得出,他是真想扔。

刘队长一边应付着电话,一边向徐北方打手势,让他快走。而糟就糟在这里:他完全傻了,平时那么个机灵人这会儿却傻得没治,推都推不醒疮。

“可是,”刘队长对着话筒说:“您的命令下得太迟了……”他对徐北方更猛烈地打着手势:“他人已经走了!……”

那蠢货还傻在原地,团支书恨不得当胸给他一拳。大概那边说:不可能!工作组今天还看见他!刘队长忙说:“他就是今天走的!……我记不清了,大概半小时前!……”说到这里,刘队长冲徐北方急得直顿足,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扔过来。这是他的自行车钥匙,他的意思是让他骑车走,因为这年头公共汽车压根没把握。

“可能他已经上了火车!……也许车已经开了!”刘队长喊着。

可话筒里还在叽叽哇哇吵个不停。

团支书想不起他当时哪来的那么大劲,使自行车速度达到极限,并在沿途毫不减速。车后坐着徐北方,他扔掉了所有行李,惟一抱着那幅画。为躲避所有交通警,他们便穿小巷小街。等他俩满怀安全到达彼岸的喜悦跳下车时,一辆军用吉普已等在那里。

然后就不用废话了。

徐北方上吉普车之前突然郑重地跟团支书紧紧握手。这动作在此时显得又多余又滑稽。

而团支书却感到,他和这个人交往那么多年,到这时才算刚认识。只有这回,他目光里充满信任和依赖,而不像过去,他只能在他脸上看见嘲讽和恶意。他叫他“山里人”、“乡下佬”、“窝窝头”。而这次他一双眼睛如此温和,他感动极了。他们刚刚成为朋友,他就背叛了这情谊——几天后,这家伙瞒着他,决心要闯场大祸。不过也怪年轻的副主任做得太过火,逼得他走投无路。

副主任亲自诱导他,说画了那样罪恶的画又毁灭了罪证,这个情节就太恶劣了。要上美术学院也可以.但有个条件:必须把那幅画恢复原样。团支书偷偷对他说:“千万别承认!你要承认画了那种下流画,啥前途都完了。”他这时已完全没了自己的意志,快被攻垮了。他对年轻首长说:“我希望您说话算数——”

“我从来不讲不算数的话。只要你把画恢复原样,我还可以考虑你去上美术学院的。”

“可我没法把它恢复原样了。”

“为什么?”

“因为原来的画被涂抹之后,我突然发现它更深的主题……”他便对着这位首长推心置腹地大谈起什么主题思想来。因为他迫切地需要人来理解,竟对这位首长发生了错觉。

“很好,这样谈很好。你必须把画那幅画的经过详细写出来,交给我,然后……”

“你就让我去美术学院报到了,是吗?”

“那要看你写得怎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毫无隐瞒地写。能不能上大学完全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等他开夜车把它写完,交上去,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早在几天前,年轻的首长已代表组织给学校发了公函,让校方除了他的名。徐北方这才明白上了当,那样可悲地被戏弄了。

他对团支书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

他十分同情他,又无能为力,那套做思想工作的言词在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耍弄一个人?……”整整一天,他嘴里就念叨这一句话。等他听说他写的东西已送去打印,将发遍各单位,将组织人们参观他“肮脏的灵魂”时,他仍直着眼辩:“为什么要耍弄我?!”

当晚,他偷偷溜进库房。演习的枪支还没上交。他撬开箱子,取出一支冲锋枪。当团支书发现这一切,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去断送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