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3/6页)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