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书中的一个角色。(第2/9页)

江青意犹未竟,她又问:“初中毕业啦?”

海西宾说:“我都高中毕业啦。”

江青笑了起来,大发感慨:“啊呀,看不出你都高中毕业了,真了不起呀!你的文化水平,比我还高呢!我就没上高中!高中毕业生,那要算小知识份子啦!你才十七岁,已经是个知识份子啦!”

就在这时候,海西宾说出了那句传诵至今的话:“哪里哪里……”

事情过去七年了。回想起来,象做梦一样。事情发生的当天,海西宾的表现便被汇报到了上一级机关。一周后,有关机关专为该公园小卖部的“事故”发过一个通报,通报最后强调,除应对公园中的青年职工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外,还应“及时地将不适宜在首长、外宾常到的地方工作的人员调开,以避免类似的事故再次出现。”通报发出的第二天,海西宾被调出了公园,分配到一个管行道树的绿化大队,他所在的那个绿化小队管理的街道,除非特殊情况,是与首长和外宾都无缘的。后来海西宾又调动过几次,但无论他调到哪里,有关他与江青接触的传闻,都先他而至,并且年轻的夥伴们都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哪里哪里”。

海西宾虽然被调离了公园,那公园领导却常以江青同海西宾的交谈为例,来说明“中央首长对青年园林工人的关怀与教育”,所以传到海老太太耳中后,便不免引以为荣,向胡爷爷等“老人会』的成员炫耀,便是那时期的常课。

但很快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江青倒台了。一九七七年,掀起了揭发批判“四人帮”的高潮,当年公园中所发生的那一幕,理所当然地被判定为“江青大搞特权的一例”。并且还有一位剧作家,由同院的韩一潭陪著,找到海西宾家中,说是打算创作一个有江青登场的剧本,请他提供素材。海西宾把他经过的那桩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剧作家很是失望,并且表示怀疑:“那正是江青一夥变本加厉迫害知识份子的时候,江青能用赞叹的口气提到知识份子吗?”海西宾不会撒谎,不会虚构,也不会隐瞒,他只能陈述事实,剧作家提出的质疑,他无法作答——当然他也知道江青一夥绝对是以压抑迫害知识份子为其特点的,院里詹姨的遭遇,便是活生生的一例,不过那天江青在他面前,确实是那样说的,他也确实答曰:“哪里哪里。”

那位剧作家后来果然写了一出揭露“四人帮”的戏,里面有个角色虽然换了名字,分明就是表现江青。她在台上不时发出狞笑,每句话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让观众恨得切齿。韩一潭、葛萍、詹丽颖,还有海老太太和海西宾,同被邀去观看了首场演出,他们都觉得那出戏不错,十分佩服剧作家的才能。海西宾看完骑车回家,一路上回味著戏里的场面,他感到戏里还缺少一点东西。究竟缺个什么?他想不透,更说不出。

现在海西宾长大成人,渐渐能作比较深入的思考。他觉得剧作家真不该轻视、摒弃他所提供的素材。当然不一定把公园里的那档子事直接搬进作品。但是,江青一夥的作恶,从那档子事也可以反证出来——除了他们个人品质上的问题以外,也还有一些更深刻、更微妙的因素在起作用。从中其实可以引出更值得做戒的教训。

有一天他便把这想法,同韩叔叔说了。韩一潭鼓励他说:“你想得这么深入,何不自己动手来写呢?现在象你这样的青年作家很多,你也二十出头了吧?既然遇上了这么清明的政治气候,你应当抓紧机会,立一番事业。现在成名成家不但不是罪恶,还受到鼓励。你看咱们院的年轻人,除了薛纪跃可能受家里条件限制,发展不大以外,荀磊和他那物件小冯,都奔著翻译家的目标去呢;张秀藻过几年准是个博士,最后一定当总工程师……就是人到中年的澹台智珠和詹丽颖,一个奔著表演艺术家的目标而去,一个起码也要争取评上个高级工程师,谁也不甘落寞……西宾呀,不要再『哪里哪里』啦,早一点确定好你的志向吧!”

海西宾却微微一笑,淡然处之。上面要把他调回公园,说也算是对他落实政策,他谢绝了。搞街道绿化也很好嘛。绿化队里的工作也有技术高低之分,许多年轻人都抢技术高的工种,海西宾却主动提出来负责用大皮管子浇水这项又苦又累的非技术工作。连海老太太也说他“冒傻气”,他却平静地说:“奶,不能个个都去成名成家,都拣高枝儿站。我知道我这块料能有多大出息,我觉著我干现在这个就挺好。”

有人断言: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其最突出的特点便是富于进取心和竞争性。这话不知其统计学方面的依据是否充分,海西宾显然应被摒除在这一概括之外。不过,难道海西宾的那种对名利的超然态度,以及那种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其中不也沈淀著某种八十年代新一代才会出现的心态吗?

海西宾的业余爱好是武术。

海西宾打小就属于瘦弱型。到他工作以后,也还是属于书生型。他是直到一九七九年,才突然焕发出一种对武术的热情,开始练起来的。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是受《少林寺》一类影片的影响,或被李连杰那种武术明星所吸引,才迷恋此道的。其实不然。

在当代北京城中,实际上存在著两个武坛。一个是体委主持的,运动员们常被选派参加各种正式的比赛,获奖者享有公开的荣誉,常常在电视萤幕上出现,有的更被请去拍电影,以某种武艺高超的银幕形象为人所津津乐道。另一个是民间自为的,每天清晨活跃于各公园、绿地,其中的佼佼者尽管几乎从不为宣传机构所知,但在北京市的武术迷心目中,往往比前一个武坛的明星,还有著更崇高更神圣的威望。当然,这两个武坛相互之间并无冲突,而且也不乏交叉重叠的例子。

海西宾的习武,主要是受后一武坛的吸引。

海西宾每天上班,必骑车经过月坛公园。有一天他路过得早,见一位老人正在树林中的一块平地上练“地躺拳”,身段意态实在优美夺人,不禁刹车叫好,后来更爽性进到树林,饱览那老人练武。当天二人只淡淡交谈了几句,算不上真正相识。从那第二天起,海西宾天天起个大早,赶到月坛与那老人相会,渐渐相熟,又渐渐由旁观到求教,后来竟爽性拜那老人为师,习起武来。

那老人名段雁勤,虽已年近八十,看上去却只有六十开外。

段雁勤在民间武坛享有极高荣誉,他让海西宾先向晚他一辈的民间武术家学基本功,介绍海西宾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师傅。基本功过了关,海西宾便一门又一门地学习起来。在月坛公园由雷慕尼教会了“陈氏太极”,马长青教会了弹腿功;又到宣武公园拜“花斑豹”富宝坤为师,学了几套形意拳;再到礼士路小花园拜许增繁为师,学会了原地转圈的“八卦拳”,后来又到历史博物馆东侧,向打磨厂食堂做切糕的厨师杨起顺杨师傅,学了一套“白猿通臂拳”……几年下来,最后经过段爷爷指点,海西宾已然把所谓“内家”的“太极”、“形意”、“八卦”和“外家”的“查”、“洪”、“炮”、“花”等“长拳”都练到了相当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