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老编辑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

去敲韩一潭家门的人,并不是当天 《北京日报》“寻人”广告里的那个“诗疯子”。葛萍开了门,一看见那人,便不禁笑著说:“呵,稀客稀客,今天刮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来人四十岁出头,头上戴著花格呢鸭舌帽,身上穿著烤花人字呢大衣,大衣里露出银灰色的纯羊毛围巾,脚下是一双美国乃基公司出品的“蛋饼纹”厚坡底运动鞋,打扮得既考究而又潇洒。

韩一潭一见他进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但也只得站起来招呼他。

来人却大有“宾至如归”的气派。他笑嘻嘻地说:“是西北风把我刮来的,六七级。”说著把帽子、大衣、围巾脱下,转了转身子,没找到衣架,便把那三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空著的沙发上,自己要往饭桌边的折叠椅上坐。葛萍忙过去把他那三件衣装捧起来,请他坐进沙发,对他说:“你这些高级服装,我先给你搁里屋大床上吧!”

来人便坐进沙发,见韩一潭还站著,反朝他打了个“请”的手势,韩一潭也便坐进茶几另一边的沙发。

韩一潭问他:“怎么样?最近忙著弄什么呢?”

来人却只顾打量韩家的房间,指点著说:“老韩;该革新一下啦——进门的地方置个衣架嘛!窗户底下,添个长沙发……里外屋之间,如果不挡屏风,至少应该挂个门廉,不要让客人看见你们的床铺……”

韩一潭说:“我哪能那么讲究?不象你,有那么多稿费!”

来人一个劲摇头!“哪里哪里,我到手的也有限,最近推上去的那个电视剧,我们是三个人署名嘛,三一三十一,你想能有多少?”

葛萍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搁到茶几上。他勾著脖子看看,问:“花茶?绿茶?红茶?乌龙?”

葛萍说:“就是一般的花茶。”

来人笑著说:“你该多准备几种。国外主人招待客人,总是发问:Coffee or tea?Which do you prefer ?(英语:咖啡还是茶?你喜欢哪一样?)客人点了什么,才给什么……”

葛萍一拍巴掌:“呵!咱们中国人可没那么多讲究!”

来人继续对他们说:“如果来的客人不止一个,有人要了咖啡,有人要了茶,有人说什么也不要;你该给咖啡的给了咖啡,该给茶的给了茶,那什么也不要的人,按中国待客的规矩,总也得给他杯咖啡或茶,可要是你给端过去了,人家就会不高兴——”

葛萍惊奇地问:“那为什么呀?”

来人耸起眉毛说:“你不尊重人家嘛。人家说不要就不要。有那中国人,到了外国人家里,人家问他喝什么,他说不渴,不喝,其实是客气话,他心里是想喝的,等著人家给他倒——因为在中国你说不渴不喝人家也总是要给你倒水的。结果,人家就只给要的人倒,不给他倒,他只好乾渴著,忍著……人家就是尊重你的个人意志嘛!主人问客人:『味道好不好?』你说:『唉呀,不好!真不好!』主人会很高兴,因为你说了实话,坦率;如果你说客气话:『好,真好!』可喝了几口就不喝了,人家又会生气,因为你不真诚……”

葛萍不免问他:“你是刚出国口来还是怎么著?知道得这么清楚!”

来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叹声气说:“我?哪就轮著我了呢?我还不是听×××说的,昨晚上我刚在他家喝了 『人头马柯涅克』,那酒名气不小,其实不如『峨塔自兰地』!”

韩一潭就知道他的“包袱”要在这时候抖落,他与其说是炫耀关于西方社会的社交习俗,不如说是宣告他目前深入文坛所达到的程度。他所说到的×××,是文坛上眼下极红的作家之一,刚从国外访问归来,韩一潭虽然早就跟×××认识——那时候这位元来客还不知道跟哪儿窝著呢——但始终没有达到与其促膝共饮什么“人头马柯涅克”的地步。现在的文坛就是这样让你眼花缭乱——闪光的金子和如同金子般闪光的碎玻璃片,比“文革”前的十七年都有成几何级数的增长。

葛萍毕竟单纯一些,她坐到折叠椅上,面对著来客,同他对谈起来。来客既然提到×××,她便很自然地问及他对×××一篇新作的评价,对方欣然作答——不过,先引用了若干著名评论家的意见,有的还并不是公开发表的文章和言论,而是:“上星期我到他家,他正好刚看完×××的那一篇,他也是先问我印象如何……”以及:“……他让我别给他传出去,他呵呵地笑著说:『传出去,人家又该说我定调子了!』……”葛萍竟坐在那里,如聆佛音。

韩一潭皱著眉,只觉得耳膜刺痛,闷闷地抽烟。

这位来客有一个响亮的笔名,叫龙点睛。算起来,韩一谭跟他认识也有六、七年了。他头一回来韩一潭家,是一九七五年年底,戴著个栽绒双耳帽,穿一身朴素的中山装。韩一潭一听他是从工厂来的,又说是刚开完支部会,便自然而然地对他肃然起敬。他拿出一卷诗来,毕恭毕敬地说:“请韩老师给我改改!”韩一潭当时就看了他那十几首诗,主题都是“捍卫革命样板戏”,以当时的标准而论,写得相当“有激情”,而且也比较生动、形象,只是不够洗练。韩一潭看完,便在灯下一首一首地给他讲自己的印象,肯定他的优点,提出修改的建议……送走他后,第三天便接到了他的来信和改好的诗,信中说:“因为参加 『支农小分队』,马上要奔赴农业第一线,来不及当面倾诉我的感激之情了……几首诗请您全权修改并予以处理……您现在、将来、永远都是我的老师,我将永远在您的亲切指导下,为繁荣无产阶级革命文艺事业,贡献出我的一切力量!”

这以后他们常来常往。尽管韩一潭几次把他的诗推荐出去,几次都未能发表出来,他却毫无怨言,每次见到韩一潭总是说:“您千万别对我失去信心!我就算是块顽石,有您的耐心辅导,也总能琢成个砚台的——哪怕是只配给小学生描红模用的砚台!”

一九七七年,他一首十二行的短诗终于经韩一潭力争在刊物上发表了出来。第一回见到自己的作品印成了铅字,那激动的心情真难以形容,他那灵感的闸门,在油墨的香味启动下猛地打开了,于是乎诗情如黄果树大瀑布般地奔泻不停,到一九七九年,他发表的短诗已达二十七首。进入一九八○年后,他及时地意识到:凭著写诗闯入文坛远比凭著写小说闯入文坛费力而迟慢,于是他“试著写起小说来”,而在这一年里,他也就发表出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