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老编辑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第2/3页)

他认识的编辑自然不止韩一潭一个了。他出入于若干编辑部。他出席了某些文学方面的座谈会。因此他不那么经常去韩一潭家了。这也都不足为奇。

但是他变了。对于韩一潭来说,他的变化不是渐变而是突变。一九八○年深秋,有一天龙点睛来到了韩一潭他们单位,韩一潭恰好在一进楼的走廊头上遇上了他。龙点睛戴著个米黄色的鸭舌帽,穿著件上海“大地牌”的新风雨衣。尽管韩一潭颇有一段时间没见著他了,但那天劈面遇上还是很高兴的。韩一潭刚想问他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并想领他到自己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坐坐,没想到龙点睛却只是淡然对韩一潭点了个头,连第二句话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主编在哪间屋?”

韩一潭一楞,但也本能地将主编的办公室指给了他。他便绕过韩一潭,径直地朝主编办公室走去了。

没有“伏笔”,没有“铺垫”,弄得韩一潭毫无思想准备,尴尬不堪。回到自己办公室,韩一潭心神不定,他想:或许龙点睛同主编谈完,还是会到自己办公室来的,哪怕仅仅是敷衍一下。然而龙点睛却并没有来。

不用韩一潭说他的坏话,龙点睛在文艺界很快成了一个名声不雅的人物——当然主要是在文艺界的“下层”,即一般的编辑和一般的作者心目之中。大家都说他是一分才能九分钻营,两分写作八分活动,三分成绩七分吹嘘。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却源源不断地发表出来,品种由诗歌小说而散文评论,而电影和电视剧本。还有人说他是“客厅作家”——即他几乎每晚都要涉足于一个客厅,当然不是韩一潭家里这种没有衣架和长沙发的客厅,而是文艺界领导或权威,主编或副主编,导演或副导演,文坛明星或新秀……的客厅,他从那里获得最新精神、最新消息、最新题材、最新技巧、最新动向和最新行情,难怪他能保持那么丰盈的灵感和那么丰盛的创作,也难怪有那么多人主动来找他合作或请他“联合署名”……

到了这一九八二年的春天,他已由工厂调到了一个文艺单位,挂著工作人员的名,享受著准专业作家的待遇,并且在一次文艺界的大型茶话会上,穿著一身极其合体的棕色西服,走拢了韩一潭所在的那张圆桌;韩一潭别过脸去,不想主动理他,韩一潭他们那刊物的主编却主动伸出手去,同龙点睛握手,没想到龙点睛只把手同主编碰了一碰,连第二句话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同志在哪桌呢?”

×××同志是当时在场的身份最高的人物。主编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可是不得不指给他:“在那边头一桌。”而龙点睛便头也不点一下地径直朝“那边头一桌”昂然而去了……

没想到这天龙点睛却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并且脱去大衣以后,显露出一身外国年轻小夥子打扮的衣装——上身是粗花呢的猎服,下身是有意做旧的牛仔裤——仪态万方地坐在沙发上,就仿佛他昨天才来过一样,轻松自如,谈笑自若。

葛萍这两年里虽然也听韩一潭以贬斥的语气议论过龙点晴,但她毕竟并无切肤之痛,而且总觉得韩一潭对人未免求之过苛,加上龙点睛光临后似乎仍同以往一样亲热随和,便傻乎乎地同龙点睛热烈交谈。

龙点睛在交谈中信口举例:“……比如苏联电影《湖畔奏鸣曲》,就标志著道德题材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勃兴……”

葛萍便不免问:“什么?什么奏鸣曲?”

龙点睛于是挑逗性地反问道:“《湖畔奏鸣曲》都没看吗?《白比姆黑耳朵》呢?《秋天马拉松》呢?电影资料馆经常放嘛!老韩怎么就不把你带去看看呢?”

葛萍便埋怨地说:“他呀!什么时候能想著我呢!再说他自己好象也不那么容易看上。他们那个编辑部呀,一点儿油水没有!”

龙点睛又说:“其实苏联电影值得一看的也并不多。倒是象美国迈克尔·西米诺导演的 《猎鹿人》、义大利索菲亚·罗兰主演的 《义大利式婚礼》……真不应当错过!昨天我见著影协的头头们,还跟他们呼吁来著……”

韩一潭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捻,截断龙点晴的高谈阔论,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龙点睛也便开门见山地回答:“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把我的稿子拿走。”

韩一潭一楞:“你的稿子?我这儿现在没有你的稿子呀!”

龙点睛点头:“对。我现在没稿子搁你这儿。我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几首诗,写在一摞信纸上的,我自己用『骑马钉』钉在一块的……”

韩一潭更加吃惊:“你要那个干什么?那歌颂『革命样板戏』的吧?难道现在还有用?”

龙点睛坦率地说:“不光是歌颂『革命样板戏』,还批判了『右倾翻案风』。现在对我当然没有用,可丢在外头终究是块心病。”

韩一潭心里一震。他说:“其实那不算什么问题。那时候不止你一个人写了那种东西,我们刊物上就发过不少,有的相当知名的诗人也写过,我还编过哩。那时候有时候的具体情况嘛。你何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何况你的还不过是手稿,并没有发表出来。”

龙点睛越发坦率:“如果发表出来了,那倒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没发表出来,我何必还让它飘在外头呢?你给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韩一潭望著龙点睛,心里打颤。他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了心里的厌恶感。他嗓音发涩地说:“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搁在哪儿了,还有没有……”

葛萍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去厨房提开水壶去了,这时走回来给他们的茶杯添水,她觉得韩一潭不该怕麻烦,便发话说:“稿子?这十来年咱们什么时候扔稿子?你那书架底下的柜橱里,不全是稿子吗?小龙当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里头……”

龙点睛忙高兴地说:“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细!老韩,就劳驾你给我找一找吧!”

韩一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坐著不动,问龙点睛:“对你来说,要回那稿子就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