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凤凰琴 第三章(第4/7页)

一会儿,村长余实就站到了旗杆下面,余校长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听到一声吼:“老子总算打听清楚了,原来那个闯到我家敲诈勒索的假记者,是你们这帮酸秀才引来的。”

大家这才明白,村长余实是为那晚被王主任弄走的卤牛肉而来。余校长话到嘴边又停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站在那里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张英才当然清楚,与村长余实对话,必须是自己这样的外来者。

张英才问:“你怎么敢断定人家是假记者?”

村长余实说:“在界岭教书的都是水货民办教师。记者是无冕之王,就是刮十二级大风也吹不来,不请自来的全是清一色假货。那天晚上我若在家,不将那家伙的假记者证扔进灶里烧了才怪。”

张英才说:“你不也是从界岭小学毕业的吗?老师是水货,教出来的村长一定也是水货!”

村长余实说:“不是我不给你们面子!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老师是水货,时至今日,老子也许连县长省长都当上了。”

张英才也急了,面红耳赤地说:“教师职业的神圣是因为她只教学生做人,不教学生做官,只教学生知识,不教学生无知。”

张英才说完后,下意识地扭头看着余校长和孙四海,因为这话是从他俩某次聊天时听来的。

村长余实一定是故意找茬,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扔给余校长:“说得好听,课文上说,当总理的周恩来还要穿有补丁的衣服,分明是宣传艰苦朴素的精神,你们给孩子布置写读后感,非要结合本地实际情况,这是不是含沙射影?”

张英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篇作文是他布置的,而且确实是针对上个星期六这一带山里,唯有村长余实家在卤牛肉之事有感而发的。

余校长将练习册细细看了一遍才说:“借名人来教学生如何做人,这也是很正常的教书之道。”

张英才及时补一句:“只想做官的人,才会将任何事情都与做官扯到一起。”

村长余实明白张英才今天是不会给他面子了,便自找台阶下:“其实我也是好心,怕你们总想着转正,不小心上了假记者的当。”

村长余实刚在这边路上消失,那边的小路上,又出现了一大群人。

万站长在头里趾高气扬地走着,明明已经很近了,还要放开嗓门高声叫着:“余校长,来贵客了!”

万站长所说的贵客,是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其他陪同人员也都是从来没有到过界岭小学的相关干部。他们亲自上山,送来刚刚出版的报纸。大家都说,张英才和界岭小学为全县教育事业争了光,省报用如此显要的位置,大篇幅地报道县里的教育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张英才接过报纸,刚看一眼便小声嘟哝:“王主任说话不算话!”

张英才发现,自己写的文章,虽然发在头版,但没有安排在头条位置上。王主任早先拍着胸脯保证过,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这样好的事迹都不能用在头版头条位置上,那就不是新闻而是丑闻了。

县里来的领导却不在乎,还说,对界岭小学来说,这已经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样的大喜事了。

省报头版头条位置上,是一篇关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文章。

《大山·小学·国旗》排在这篇文章后面,编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匆忙之中自然觉得照片最打眼,也是因为照片印得非常好:余校长抓着旗绳的大骨节的手,横吹笛子的邓有米和孙四海,打着赤脚、披着余校长的破褂子、站在满地霜花中的余志,趴在几块土砖搭起的木板上做作业的李子,以及围在桌边吃饭的一群小学生,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了照片,余校长直惋惜:“早晓得这些都要上报纸,一定要帮他们好好整理一下。”

县里来的人在山上待了两天,下山之前,他们客气地问学校里还有什么要求。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的眼睛,顿时变得像是天空中出现六只月亮。三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不容易由余校长带头开口,竟然是说,能不能帮忙添置一些课桌课椅。余校长话一出口,不仅属于自己的月亮消失了,就连属于邓有米和孙四海的月亮也躲进乌云里。

好在万站长又将话题找回来,使着眼色说:“领导来了,虽然是贵客,但还是很愿意为基层排忧解难,余校长带头说了,你们几位老师再补充几句。”

张英才担心邓有米和孙四海,将心里最惦记的事说走了样,马上抢在前面开口说:“请领导发点善心,给几个转正指标,解决这些老民办教师的后顾之忧。”

此话一出,先前的六只小月亮又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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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一走,界岭小学又回到从前的样子。虽然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表了态,要想办法解决学校里一位公办教师都没有的不正常状况,大家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白天盼太阳,夜里盼月亮地盼,而是各人做各人的事,谁也不再提起这事。

那一天,邮递员给学校送来一只麻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信。是从各地寄来的,除了表示慰问、敬佩和要求介绍经验外,还有二十多封信是说要和界岭小学一道开展手拉手活动。张英才不明白什么叫手拉手活动,余校长就解释,这是共青团中央一个基金会搞的,由富裕地区的学校帮助贫困地区的学校的活动。这么多的学校都愿意来帮助界岭小学,大家自然很高兴。当即决定分头写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邓有米叫道:“这么多信,若是全部回复,光邮票钱就不得了!”

经此提醒,大家动手清点,总共三百一十七封来信,算起来需邮费六十三元四角整,这还没有包括信纸和信封。四个人在屋子里愣了半天,余校长才说:“先将重要的挑五封出来回信,其余的以后再说。”

这样一来才发现,有几封信是专门写给张英才的。

张英才一一拆开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称他有文才,将民办教师写活了,也有说他敢于为民请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只有一封信很特别,上面只写一句话:“速来我处,勿告他人。”开始张英才还以为是姚燕写的,再看落款,方知是万站长。

万站长既是亲舅舅,又是工作上的领导,他说有事,肯定就是有事。张英才写了个请假条,趁天没亮,塞进余校长家的门缝里。

上午九点,张英才就到了万站长家。李芳正蹲在门口刷牙,一只又肥又大的屁股将门堵得死死的,见有人来也不挪道缝。张英才只好耐着性等。李芳刷完牙,嗲声嗲气地冲着屋里说,这么好的牙齿,怎么牙刷一碰就出血,该不是白血病吧!万站长在屋里如何回答,张英才没有听清楚。进门时,见地上的白泡沫中真的有些血色,张英才很想骂一声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