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凤凰琴 第三章(第6/7页)

余校长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看大家的神色。

万站长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才说:“明爱芬本来是不够条件的,给她挂个民办教师的虚衔,主要是照顾余校长的工作。所以,虽然只有四个人上课,教育站仍给你们学校五个人的补助金。我也不是没有一点人性的人,只要大家同意给明爱芬转正,并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说她是个废人,哪怕是犯错误,我也要帮老余这一回。”

孙四海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将手举起来。

邓有米的手举得更慢,最后却举得很高。

张英才见了,将自己的两只手都举起来。

万站长说:“老余,你抬头看看表决结果。”

余校长抬不起头,泪水哗哗直往外流,喃喃地说:“我晓得,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太阳挂在头顶上,地上的影子很清晰。

大家跟着余校长进了明爱芬的房。

张英才第二次进这间屋,觉得气味比以前更难闻。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张,没看清。这次不同,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明爱芬的模样,完全是一张白纸覆盖在一副骨架上。

余校长捧着表格,走到床前说:“爱芬,你终于转正了。”

明爱芬眼珠一动:“你总是对我这么说,没有哪一回是真的。”

余校长说:“万站长刚刚主持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让你转为公办教师。”

万站长说:“这一次,县里特别批给界岭小学一个名额。”

邓有米说:“这还得感谢张老师那篇文章将舆论造得好。”

孙四海说:“明老师,你是界岭小学真正的元老!还记得老村长送我到学校来,你正在教室里上课,那样子真美,连老村长都不敢打扰。说实话,一开始我还想宁可四处流浪,也不当民办教师。就因为见到你的样子,我才下定决心当民办教师的。还有,之所以我对王小兰那么痴心,也因为她有好多地方像你。”

明爱芬很灿烂地一笑。她接过表格,从头看到尾,看得脸上逐渐起了一层红晕:“老余,快拿水来,我要洗洗手,不能弄脏了表格。”

张英才连忙到外面去端水,趁机猛吸几口新鲜空气。明爱芬用肥皂细心地洗净了手,擦干,又朝余校长要过一支笔,颤颤悠悠地填上:明爱芬,女,已婚,汉族,共青团员,贫农,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生。

突然间,那支笔不动了。

邓有米说:“明老师,快写呀!”

明爱芬那里没有一点动静。

在身后扶着她的余校长眼眶一湿,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会这样走的,爱芬,你也是好人,这样走了最好,我们大家都不为难,你也高兴。”

明爱芬死了。

满屋子的人都没有做声。

只有余校长在和她轻轻话别。

张英才忍了一会儿,终于叫出来:“明老师,我去为你下半旗志哀!”

张英才走在前面,孙四海跟在后面。邓有米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学生全部集合到操场上,说:“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去世了!”再无下文。

张英才拉动旗绳。孙四海吹响笛子,依然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很旧的国旗徐徐下落,李子和叶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长给明爱芬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点上长明灯,再赶到操场,见国旗真的降了下来,慌张地说:“这半旗可不是随便降的,你们可别犯政治错误。”他伸手去升旗,使劲一拉,旗绳断了。

张英才说:“这是天意。”

余校长急了,对邓有米说:“这是政治问题,不能当儿戏。快找个会爬树的人,上去将绳子系好。”

“老余,你去张罗明老师的后事吧,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万站长停一停,又说,“明老师这一走,名额的问题还得重新研究一下。”

余校长说:“万站长放心,这事我已考虑好了,保证不误你下山。”

万站长在山上一直待到明爱芬入土为安。

教育站的黄会计来送安葬费时,带来了李芳的口信,要他马上回家,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万站长对张英才说:“屁事,一定是闻到风声了,又想打这个转正名额的主意。”

张英才说:“你就硬气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

万站长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葬礼来了千把人,都是界岭小学的新老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亲属,操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片。

张英才到村长余实家报信,并询问到时候谁给明爱芬老师致悼词比较合适。学校的几个人商量好了,这事最好由村长余实来做,实在不行就由万站长顶上去。张英才去问时,村长余实大咧咧地打几个哼哼,没有明确表示。追悼会开始前几分钟,村长余实才来。村长余实没想到,来参加明老师追悼会的人,比前几天村里开换届选举预备会到得还齐,便从张英才手里要走已经写好的悼词。村长余实念悼词时,还脱稿添了一句:“明爱芬同志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她的教育业绩,将垂范千秋。”

张英才对村长余实加的第一句话很反感,在心里说,拉选票都拉到追悼会上了。当他见到村长余实说话时噙着泪花,还是将所有的不快扔在一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

来的人都送了礼,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鱼肉和豆腐鲜菜的。孙四海摆个桌子想要登记,送礼的人却都不过去,说这么多的人情,余校长若是一一还礼,如何负担得起?孙四海坐在那儿没事干,就去厨房帮忙,王小兰在,她被请来负责筹办葬礼后的酒席。孙四海还没和王小兰说上话,邓有米就来喊他,余校长要他俩去商量一件事。

张英才和万站长看着他们平静地进了余校长的家,又看着他们平静地从余校长家里出来。见多识广的万站长都没料到,这是在开校务会,专门研究那仅有的一个转正名额问题。

万站长随后进去看了看,见余校长正在那儿填表,就没有打扰,出来对张英才说:“余校长转正后,两年的进修课他怎么上?儿子余志由谁抚养呢?十几个在他家寄宿的学生又该怎么办呢?”

张英才也没有答案,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能把后路看得一清二楚!”

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几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从附近村里借的,酒菜全是别人送礼送的。大家都说,就是上次老村长死,也没有明老师死得隆重。

酒席散后,就到了黄昏。张英才送还最后一张桌子从山下的村里返回来,见万站长和余校长正在家门口争论着什么。两人都很激动。张英才想走过去又有些犹豫。站了一会儿,孙四海和邓有米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