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笛 第四章(第3/11页)

万站长因为是民办教师出身,加上内心深处对明爱芬有愧疚,当站长的第一年,就让余校长代表民办教师上台发言。余校长那时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对民办教师这一行的体会主要来自明爱芬,他在台上说,自己如果再在部队多待一年,就有可能提干,实在是因为妻子当民办教师太苦了,让一个女人在家独自承担,做丈夫的就太没良心了。不当民办教师,就不懂得民办教师难在哪里。当了民办教师后,反而不明白为什么民办教师比在城里当乞丐的人还要苦!余校长在台上发言,台下的民办教师没有不流泪的。因为大家太伤心,才没有闹出什么事。自那以后,万站长再也不敢让民办教师上台发言了。作为不成文的规定,县教育局私下也有相同要求。那次发言,余校长将部队里培养出来的锐气发挥到了顶点,随着明爱芬病情加重,身上的棱角很快就被磨圆了。

万站长眼下最担心的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瘦得只剩下一根刺的胡校长,资历与余校长差不多,脾气却大多了。此次集中学习,胡校长故意在人多的时候提起张英才代课不到半年就破格转正的事,若不是余校长他们将来龙去脉对大家说清楚了,很有可能在民办教师中酿成风暴。胡校长显然不肯善罢甘休,仍然在串联,想拉上大多数民办教师一起到县里去上访。

胡校长在前面点火,万站长必须马上泼水,忙得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好不容易拿到几个冷馒头,一边啃,一边拨开乱哄哄的人群直奔余校长而来,连个称呼都没有,张口就说:“开学时,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派一名支教生去界岭小学。”

余校长和邓有米、孙四海还在面面相觑,万站长已转身冲着又瘦又高的胡校长走过去,嘴里还说:“余校长主动找我要支教生,胡校长是我们乡的名师,要不要也派个支教生,跟着你见习一下?”

万站长这样说话,只是找借口接近那些被什么话题弄得面红耳赤的民办教师。

13

支教生夏雪来界岭小学报到,是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

余校长正在上课,忽然发现靠窗边的学生一齐扭头看着窗外,他也跟着往外看。穿着一袭白色连衣裙,像云一样从山路上飘来的夏雪,让他一时间疑为天人,界岭一带也有穿白裙子的,却不如眼前的夏雪洁白得如此灿烂。万站长在前,夏雪居中,后面的男人是帮她挑行李的。余校长到外面迎接时,邓有米和孙四海也先后从各自的教室里出来了。不等进屋,万站长站在操场上向大家做了介绍。

听说夏雪是本科生,邓有米情不自禁地说:“界岭太小,会浪费人才。”

想不到夏雪说:“我不想被珍惜,浪费几年青春,也是一件好事。”

见大家被这话说蒙了,孙四海便说:“是呀,痛苦也分低级和高级,担心浪费青春是物质层面的,譬如饥饿,只要有吃的,问题就解决了。害怕被珍惜才属于精神层面,就像厌食,所以更加痛苦。”

夏雪不在意孙四海话中带刺:“难怪有人说,深山里的老黄牛都是哲学家。就凭孙老师这句话,来界岭小学的意义就很大了。”

夏雪对界岭小学的生活条件之差确实不大在意,余校长养的那头猪不声不响地用大嘴巴拱她的连衣裙,她不仅笑起来,还说那头猪:“原来你也是咸猪手呀。”

夏雪在张英才住过的屋子里放下行李后,见桌面上摆着玻璃板,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一页诗抄压在下面。万站长见了,以为她是诗人。夏雪笑着说,她只是喜欢读别人的诗。

万站长说了些客气话就告辞了,余校长跟在后面送他。山路起伏,到了隐蔽处,余校长才不无担心地说,这么漂亮的女老师,为何不留在乡中心小学,放到界岭,只怕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大麻烦。

“你以为我就不会怜香惜玉?是人家执意要来。”

“也许她读了你外甥张英才老师写的文章。”

“老余,你真是冥顽不灵,外甥、张老师和张英才,有一个称谓就行,每一次你总要说全了。以后再这样,我就装聋。还是说夏雪吧,她的事就像界岭的传说让人难以置信。昨天她来报到,原本已经安排她教初中,她却坚决要求改派到你这儿。最奇怪的是她从县里搭班车来乡里,班车后面一直跟着一辆宝马轿车。那种车,用咱们乡全年教育经费也买不起两只轮胎。夏雪在教育站休息,宝马轿车停在门口,开车的人夜里就睡在车上。我问夏雪,她说与她无关。我不放心,就让乡派出所的人去问一下。开车的人递上三张名片,一张是省公安厅长的,一张是地区公安处长的,一张是县公安局长的,要他什么也别问。派出所的人将车牌号报上去,上面回话让我们放心,人家是风流儒商,不会做坏事。早上我陪夏雪来你这儿,宝马轿车还跟了一阵,一直开到那条没有桥的小河边,然后才响着喇叭,退回到教育站门前。”

“万站长你不要吓唬界岭人。”

“我哪有心劲说着玩。看样子宝马轿车与夏雪较上劲了,要赌个什么胜负。”

黄昏时,余校长见夏雪站在门口欣赏远山落日,就走过去。也是无话找话,他对夏雪讲了之前在这屋子里住过的张英才。夏雪对张英才刚转正就有去省教育学院学习两年的机遇无动于衷,还说,教育学院不算正规大学,就像老山界上的大庙,看上去香火很好,那些敲钟诵经、披和尚衫的人都是半路出家。老山界是界岭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大庙里的大和尚的确是半路出家的。明爱芬生前曾说他是假和尚,后来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千思万想,觉得自己是祸从口出,临死的前一天,还在唠叨要亲自上山到大庙里去烧香请罪。

夏雪像本地人一样熟知这些,让余校长不胜惊奇。他变着法问了几次,夏雪就是不肯露半点口风,甚至说自己前世曾投生在界岭,一上山就将上辈子的事全记起来了。

夜里,余校长不敢早睡,担心夏雪夜里做噩梦自己吓自己。熬到三更也没听到任何动静,余校长又生出另一种担心。太阳出山后,该升国旗了,夏雪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窗口。余校长这才心定了些。如此过了几天,临到周末,余校长以为夏雪要下山,起码到乡里去转一转,想不到夏雪哪里也不去,一个人跑到后山上挖了一些野菊花,栽在用过的方便面碗里,像盆景一样摆在窗前。

夏雪心如止水,根本不关心宝马轿车离开没有。

又过了一个星期,夏雪终于有话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