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笛 第四章(第4/11页)

夏雪看不惯余校长天天一大早就将学生们从被窝里撵出来升旗,她说:“全中国也就天安门广场是如此,界岭小学更应该做点实事,没必要弄得像是国旗班。”

听说城里只是周一早上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张大嘴半天才说:“上面不是有明文规定,要天天升旗吗?”

这一次倒是邓有米反应快,他说:“界岭小学就这么一点凝聚力,若不是天天都升旗,外人还以为这里是座破庙。”

夏雪还主张沿用城市学校里行之有效的方法,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或者周末进行培优,一方面提高学生的学习水平,另一方面还可以适当收取一定费用,提高老师的福利待遇。对后一点,余校长更觉得不可理解:这种在课程之外巧立名目增加学生负担的做法,可是违反义务教育法的。

很明显,夏雪是想带给界岭小学新的变化。夏雪没有说这些时,余校长叫她夏老师,邓有米叫她小夏老师,孙四海叫她夏雪老师,大家的态度都很真诚。她说出这些建议后,再也没有人以老师相称,而是直截了当地叫她夏雪。

头一个月,夏雪除了认真地上课之外,有空就带着几个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到附近风光不错的地方去唱歌,做游戏,甚至还领着学生们朗诵爱情诗。

夏雪从不自己做饭,每天早上用土灶烧一次水,装进几只开水瓶,用来洗脸、洗澡和泡方便面吃。夏雪上山时,带来整整九十盒方便面。余校长以为她吃完这些,就该动手用界岭的生活方式烧火做饭了。哪晓得到发工资时,黄会计专门请了一个人,又给夏雪送来九十盒方便面。那辆宝马轿车还在教育站门外停着,方便面是开宝马轿车的人买好交给黄会计的。夏雪看也不看,就叫来余志和李子,让他们将这九十盒方便面分给全校学生。然后她又请人下山,按照她的吩咐,重新买回九十盒各种口味的方便面。

下一次发工资之前,余校长忍不住好奇,抽空往山下走了一趟。老远就看到教育站门前停着一辆锃亮的宝马轿车,一根临时电话线从乡邮电所一直拉到车窗里。开车的中年男人正抱着一只电话机,坐在车内打电话,大约是通话效果不好,他不得不提高声调,隔着车窗也能听出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余校长去黄会计那里代领本校几位老师应发的钱,顺便问起宝马轿车的情况。黄会计也只晓得开车的人饿了就去餐馆里点菜吃饭,困了就回车上睡觉,再就是抱着电话机往外打电话。

余校长因此认定,不管夏雪说得如何好听,最终还是要离开界岭小学。

界岭的天气由凉转冷,变化很快。夏雪脱下白色连衣裙不久,就从箱子里翻出一件鹅黄色的羽绒大衣披在身上。天气越来越冷,在余校长带头烧炭取暖后,邓有米和孙四海也一手拿着教学资料,一手提着烘篮到教室上课。夏雪拒绝烤火,她有两双手套,上课时戴着无指手套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需要用冷水洗衣服时,就戴上那双薄薄的橡胶手套。至于夜里睡觉,更是冻不着,她随身带着鸭绒睡袋。夏雪预备得再好也还有疏漏的时候。界岭的女人,冬季只会在有太阳的中午洗头。大概是城里有夜生活的缘故,夏雪习惯天黑之后洗头。那天晚上,夏雪洗完头,久等之下不见干,早上醒来,垂在枕头旁边的那些头发冻成了一团。

夏雪悄然流泪时,身边没有别人。

余校长还是有所察觉,升旗仪式结束后,他对夏雪说:“好冷的天啊!”

夏雪装作若无其事:“冬天时我去过九寨沟,那里更冷。”

余校长说:“我们这儿路不好走,只要一落雪,山上的人就下不去,山下的人也上不来。”

夏雪说:“当老师的有教室就行,生意人才会担心物流不畅。”

第二天中午,余校长正在操场边劈柴,夏雪走过来问:“界岭这儿又没有什么污染,怎么天色这样黄?”

余校长用力劈开一块松柴,也不抬头就说:“人黄有病,天黄有雪呀!”

放学时,余校长提醒各个路队的学生,夜里如果落雪,明早上学时,走路要小心,男同学不要在雪地里玩坐飞机,女同学最好在鞋上绑一根草绳。

操场上很快空了,只有寄宿在余校长家的十几个学生还在那里玩。

夏雪像是无意地问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学生,余校长预报的天气准不准,真的要落雪吗?余志将瘦瘦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对她说,这种天气,用不着余校长预报,连猪都晓得往窝里拖草,当然是要落雪了。

后半夜,余校长被北风惊醒后,隐约听到细小的人声。他爬起来,见学生们睡得正香,便轻轻拉开门,夏雪的窗口还亮着灯,随寒风扑面而来的还有深情的朗诵声,细细听来,是六年级语文课文中的一篇。

夜里没有落雪。雪落下来时,已经天亮了。

从来起床后都赶不上升旗的夏雪,出现在一排学生身后,郁郁寡欢地望着随风而起的国旗。

升旗仪式结束后,夏雪过来同余校长商量,将自己下午的两节课全部调整到上午。余校长没问缘由就同意了。整个上午夏雪都在教室里忙碌,余校长抽空到窗外看过几次,夏雪讲课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许多,还经常走到学生中间,轻轻地摸一下他们的头。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过后,学生们往教室外面跑时,夏雪将李子叫住,要她一会儿去一下自己的宿舍。李子去时,夏雪已吃过方便面,孤零零地站在窗前。

夏雪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李子,要她到孙四海那里递个信,就说自己特别想听他吹笛子。李子去了。孙四海正在吃饭,听说夏雪想听笛声,马上将碗筷放下。李子人还没回,笛声就响了起来。孙四海好像明白夏雪的心事,将一首首曲子吹得如泣如诉。

笛声一响,夏雪就情不自禁地朗诵起一首诗。

虽然只有一墙之隔,那笛声却是从天外飘来,轻轻的,柔柔的,正如连界岭这种地方都剩下不多的老纺车,将人心纺成丝丝线线,再打成千万情结。笛声飘来,再飘走时,连心也一起带走,甚至还能看到她飞出窗口,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追逐笛声的样子。

夏雪一边随着笛声轻声朗诵诗,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理李子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李子的头上早早生出一些白发。李子说,这叫少年白。夏雪告诉李子,自己在城里长大,从没见过有谁十三四岁就长白头发。

夏雪说:“长这么大你觉得最好吃的是什么?”

李子想了想说:“最好吃的是妈妈炒的油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