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李龙爷又显圣啦!”近几年,那些经过了世事的老人,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毁于六十年代中期那场大风暴的李王庙——不是秃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庙,而是后人修建的祭祀秃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又重新修建起来。修建时有关单位征集资助,岳鹏程张嘴就是十万。李王庙后殿的碑碣上,赫然地刻着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如今李王庙的祀事虽然不及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场面,烧香上供的,求签问卜的,谢恩报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实时常不断。真的,李龙爷不睁眼不显圣,马雅河畔、李龙山区怎么会忽然间兴隆起来?大小桑园,那两个不显鼻子不显眼睛的村子,怎么会一夜间成为千里百里之外的人们也挑指称羡的地方呢?

县城离大桑园八里。这还是许多年前的说法。由于县城近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四下膨胀,向东的一面,已经几乎与大桑园携起手来了。自然,路程并不会因为这种亲近而缩短,八里还是八里。从开会的镇委大院算起,恐怕还要增加一些零头才行。

好在对于小皇冠说来,八里也罢,再增加多少零头也罢,都不过是这一脚启动、那一脚就要制动的事儿。

庄稼还没有收割。缨子已经黄萎、穗子也已像个孕妇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秋黄瓜挂满支架的菜园边,奶牛正在倒嚼,猪患正在哼哼呀呀撞着母猪奶头的饲养场上,许多人正在尽情地享受着野风和阳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从几十几百里之外的山区招来的。村里,除了很少几个只会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没有谁肯于接受这种享受了。这些庄稼、菜园、饲养场,在岳鹏程心目中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够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观经济”中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边再三强调粮食生产,他到宁愿把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包袱”。

当然,土地不在被遗弃之列。那是宝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业的基石!

都是他征战攫取的资本和武器!

他在离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远的土路旁下了车。土路下,一台推土机正大声哼嗤着,把一道碎石垒成的土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在它的后面,两台挖土机正伸着坚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一挑问:

“宽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他指着工地负责人和一脸大汗赶来的厂长和工程师:“厂房要是建起来,机器进不去我不扒了你们的皮,算我岳鹏程是驴屎蛋磨光的!”

同往常一样,只要岳鹏程尥蹶子蹦高,只要岳鹏程操祖宗骂娘,无论什么场合、因为什么,无论是谁,都只是咬着嘴唇,低着脑袋,不出一言一声,直到他发泄完了或者离去,了事。

今天他的火气特别旺。工人们散去后,他把干部留下又骂了不下二十分钟。什么“有人做梦也想骑到我岳鹏程脖子上屙屎”,什么“有人在我家里也打起了主意”……骂得干部们云山雾罩,直翻白眼珠。直到总公司打来电话,请他回办公室,他才总算刹住车。

“地给我重平!地基给我重挖!明天上午我来检查!技术员,找财务结帐,回家抱孩子去!你,你,你!”他指着疲挺的工地负责人和厂长、工程师,“每人记大过一次,罚款一千!”

岳鹏程的奖惩制度,基本上是搬用部队的一套办法。立功分为大功、二等功、三等功,处分分为开除工籍、记大过和严重警告。所不同的是,开除一项除外,功过的每个梯次的背后,都随着一个或奖或罚的特定的现金数额。往常他只要宣布一下奖惩的等级就可以了,今天故意把钱数也带了出来。

打电话把岳鹏程请回总公司的,是总支副书记、副总经理齐修良。岳鹏程手下有五个副书记、五个副总经理。有转退还乡的部队营团干部,有“拔个毛”丢了“铁票”的国营企业的厂长、科长,有没等毕业便自行分配还乡的大学生,也有与岳鹏程一起出生人死走过来的农民。按照分工,这些人都在下边各负一摊责任,只有齐修良被留在上边,做了一个没有“常务”之名的常务副总支书、副总经理,但无论从自身能力还是从实际工作情形说,他这个“常务”,都不过是经常围在岳鹏程身边为其服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