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

1

我尽管厌恶这个镇子,还是要和一些人遭遇。眼前常常闪动着武早被人殴打的场景,心里的愤懑顶得下颌发疼。镇头儿大胡子精像个没事人,一见面就奔过来握手,满脸堆笑。这样的人有一个了不起的本事,就是能够把一切不好的、甚至是极为恶毒的念头悉数隐瞒——背后把你当成敌人,见面还会勾肩搭背……谈到酒厂,他夸张地挓挲着大手:“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老朋友,我又感激你又埋怨你啊。”

我没有吭声。

“……大发酵池,一下子多少吨哪,差不多全完了。你不该把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塞给我嘛。”

我刺他一句:“这个酒厂是我们共同建起来的,我总不会自己毁自己吧!”

大胡子精嗯嗯着,大概想找别的词儿。他停了会儿又说:

“那小子完了,没救了。到后来你不知道他痴成了什么……一下子全演砸了!”

“他既然生了病,你就该请医生来,怎么能让人揍他呢?”

大胡子精霍地站起:“这是哪个狗日的造谣?”

“有人亲眼见他被打得满脸是血!”

“那是他跟车间里几个人闹翻了,他们之间斗殴。我是领导不假,可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据我了解,你当时就站在一边,你在拤着腰看!”

大胡子精连连叫骂,往门外喊着:“刘宝,刘宝你来你来……”

胖胖的女副书记慢吞吞地走来了。我熟悉她,最早就是她负责酒厂的联系协调工作。她看上去温吞吞的,可脾气暴躁,一旦遇到急事就满口粗话。她四十多岁了,至今独身。她很客气地与我握手。

大胡子精说:“你把武早的事情跟他讲明白,有人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刘宝笑笑:“是这样,我们对武早同志的评价是功过分明,我们对他从来都是‘三七开’……”

“什么‘三七开’?”我问。

大胡子精说:“三分毛病,七分功劳,这个还不明白吗?常说的话嘛。”

我觉得好笑。我说:“好了,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该把他照料好,他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了,怎么办?我们到处找他,一直没有下落——你们不要忘了,直到最后他还是厂里的技术员,你们要为他负责!”

刘宝皱皱眉头。她看了大胡子精一眼,反驳说:“可不是你讲的那样,我们对他非常关心。当时马上跟公安部门挂了号,又跟他原单位通了气。我们必须通过组织途径去解决。不过他造成的损失也很大,当时你并不在现场……”

大胡子精搓着手:“你听听,刘书记说得有没有道理?你的心情我们知道,都是好朋友嘛。不过先消消气再说吧——今天在这儿吃饭怎么样?我们要好好喝一盅。”

我摇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情啊!”

大胡子精端量着我,突然拍拍刘宝的肩膀:“小刘你不知道,这家伙可是个有大福的人——看出来了吧?你看他耳朵垂儿多大!”

刘宝竟然认真地观察起我来了,说:“真是的……”

我打断他们,再次询问武早走前的情形,他们摇着头说:他离开这里的前几天和过去一样,反正疯疯癫癫的,嘴角老是带着白沫。最后一个多月都没见他,这才知道失踪了……

告别大胡子精和刘宝时,我是那么绝望。

他们最后让我参观一下酒厂,我谢绝了。

2

刚踏进葡萄园,万蕙就迎上来说:“你刚走,有个闺女就开着车找你来了,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又走了。她告诉我们下晌再来哩!”经过四哥的补充我才知道:来的是“老总”的人,他的女秘书。四哥说:

“‘老总’才没那么多闲心哩,这个鬼人肯定有事儿。”

万蕙说:“怪俊的闺女,叫什么‘马、马丽儿’……”

我想那该是“玛丽”,一个洋名儿。

“闺女家怪客气呢,一口一个‘宁先生’。她自己开车,开那个快,到了园门口嚓一下停了。斑虎扑过去就咬,用爪子搭在车上,我赶紧喊它。原以为车上坐了个大干部……年轻轻的闺女会开小鳖盖子车哩……”

四哥打断她:“反正只要是‘老总’手下的人,个个都得提防哩!可别招惹她……黄鼠狼给鸡拜年……”

下午她没有出现。天傍黑时,一阵喇叭响过——出门一看,暮色里有一辆蓝色小车开进来。出来的是个姑娘,戴了一顶米黄色的凉帽……姑娘穿了开衩的皮革小裙子,两条黑红结实的长腿,脚上是闪亮的长筒皮靴——而且她戴了白手套,这时在帽檐那儿伸出几个手指,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像敬礼又像打招呼。她直着走过来,摘下手套:

“您好宁先生!我叫玛丽,给‘老总’打工的……”

在黄昏的光色里,眼前的玛丽很漂亮,二十多岁,化了淡妆……她好像在努力显出一副活泼开朗的样子。可我还是从她抿着的嘴角那儿看出了藏匿。进了屋子后她开始自我介绍:刚刚大学毕业,在报上看到了一个公司的招聘广告,这个公司就是“老总”的。“我到这里应聘了,来了才知道干这个。活儿不累,只坐办公室……”

“幸运,多有福气,你为平原上最富有的人工作了。”

“请不要嘲讽。我知道你对他是瞧不起的——我和你也差不多。”

“是吗?这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瞧不起老板可就太危险了——你会失去老多机会,比如开这么漂亮的一辆车,就悬。”

玛丽往窗外瞥了瞥:“不过一辆车呗。”

瞧多大的口气。

“它是‘老总’的,他这人最喜欢玩车啊马的,有好几辆名车,还养了一匹小马,”她说着摇一下头,“他高兴了就骑着它,想唬人呢。”

“你被唬住了?”

“可不嘛!他当时骑着那匹油亮亮的棕色小马,咱哪见过这个,年轻人好奇啊,我被镇了一下。不过我刚开始还是没答应来这里工作,弄明白了他们公司的底细就没兴趣了。我想去一家有点来历的公司做。谁知这个人性子艮着呢,骑着那匹小马跑了一趟又一趟。后来我就没了办法。那匹小马生病死了——公司里的人都说,看啊,‘老总’为你累死了一匹马……”

玛丽笑着,把白手套摔在桌子上。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玛丽不仅泼辣,而且很会吹牛,十分巧妙地把自己抬高起来。她大咧咧地坐下:“宁先生,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你了,一直想来一趟,可又胆怯呢!”

“‘老总’的秘书还会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