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第4/5页)

往前摸索了一会儿,后来终于磕磕绊绊走进了一片林子里。一道道石木交错的栅栏挡住了我,青色的石桩在墨夜里发着寒光,铁丝扯起的横梁上挂着一串串干结的豆角。这个季节,看林人都撤回村庄了,只有极少数无家可归的老汉才搭起一个草窝,挨过漫长的冬天。我想这片林子里有一个人多好,随便是什么人都成。哪怕他只发出一声咳嗽,也会给我带来一点安慰。总之,我特别希望在这片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个活着的人。这样想着,我真的看到了一个小草铺的轮廓。我咳嗽了几声,立刻有一条狗扑出来。我一边躲闪那条狗一边想:原来在林子逃奔那会儿真的听到了狗吠,原来那不是幻觉啊!

狗大叫着往前扑,我一弯腰,那狗就跳开了。我向前挪动了两步,一点点接近了那个铺子。

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头在吸烟。我想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因为老人们常常深夜不眠。接着一个很粗的嗓门喝住了狗,招呼我走过去。我走到铺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把我揽到身边,在黑影里费力地看了看我的脸,好像刚刚看出我是一个少年。老人对在我的耳朵上问:

“抽烟儿吗?”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从声调里辨别出,坐在面前的原来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么咚咚地跳起来,大概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吧。

“我还以为是老大爷呢。”我怯怯地说。

“抽烟儿吧。”

老太婆把烟锅递过来,后来又想起什么,磕了磕,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她不管我嫌不嫌脏,把烟袋杆儿一下捅进我的嘴里,接着划亮了火柴。

我借着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脸,再也顾不得吸烟了。那是一张特别衰老的脸,嘴巴窝窝着,好像没有一颗牙齿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戴了一顶黑呢子小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那儿钻出来。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是特别大,因为闪着兴冲冲的光。

我装着会吸烟的样子咂着烟嘴,她却把我一下搂进了怀里,还在我的额头那儿亲了一口。我想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怎么能跟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这样亲热啊!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只是掩饰慌乱而已,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没有把烟吸到肚里去。老太太看着我吸烟的样子,高兴起来,咯咯笑,还把烟锅从我嘴里拔出来,插到自己嘴里吸上两口,然后再送进我嘴里。我觉得有黏黏的丝线连着我们俩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说: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知道这夜间会有个孩儿来。”

“我不是孩儿。”

老太太笑起来:“怎么不是?你还不是孩儿吗?”说着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甚至解开了那脏腻的棉衣大襟,把我揣进了深处,搓揉两下又包裹起来。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挣脱已经有点晚了。就这样,她默不做声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商量似的说:

“孩儿,躺这铺里和大娘过一夜吧。”

我使劲摇头。

“从来没个孩儿和我一块儿过夜,只好一夜一夜搂着狗睡。”

“我又不是狗。”

老太太笑了,笑着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我的狗懂事啊,搂着它,它一动也不动,夜里怕我惊醒,起来解手都是轻手轻脚。”

我感到真好笑。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在这儿过一夜吧,啊,就让我搂一个孩儿吧。”

“我不,家里人等着我哪。”

老太太不做声了。她肯定十分悲伤。她那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这样又搂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襟掀开,把我放了出来。她嗓子变得哑哑的,说:

“那你走吧,孩儿,回去找你妈吧。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嗓子低极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俩有了什么深情厚谊似的。

她一句话说完,鼻子就被什么堵住了。

我趁这工夫赶紧逃开了。因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桩绊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却吓得连头也没有回,一跃跨过了栅栏。跑呀跑呀,直到听不见狗的吠叫才停下脚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望着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这个老太婆,还有沙丘里的白衣女子、大鸟,肯定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个顽皮的沙妖变成的啊!

我久久地回望,望着这片无边的朦胧……

这就是“那个夜晚”——小白当时神往地一遍遍坐起,询问着沙妖。我强调这是一个亲身经历,并仔细讲了故事发生地的方位:当然是以那条河和那条林边小路作为坐标的。

4

我甚至不再等待那个黎明,掮起背囊,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个看林人的窝棚里。这儿离那个地方只有不足十华里,或者还要近一些。最大的问题是如今的荒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那片林子已经不复存在——令我惊讶的是小白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地方藏身?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那么他一定会在那个草炭厂等我;除此而外,他一定是被荒原上那个美丽的传说给迷住了!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时刻,是极易走火入魔的——他渴望那个沙妖施予无私而神奇的搭救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太荒唐了……

一道道风成沙丘上长满了灌木,荆棘丛生,有时要穿越十分困难,不得不绕行。这些奇特的屏障使我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而且不止一次迷失路径。我在心里叫着:老天,难道又到了李胡子的年代了吗?这真像一种神秘的游击和藏匿,除了给人局促不安和焦虑之外,还有一种特异的兴奋在心底一阵阵泛起。一只夜鸟在半空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呼鸣,好像在头顶那儿荡了一下,随即消失了。我费力地辨认四周景物,想找出当年的那片林子——一切都不见了,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它们大多呈东北西南走向,横亘着,交织着灌木和荆棘。我真像走入了迷魂阵一样,不知在这其间转了多久,很长时间只在不大的一个区域里打转。这样直到登上一座最高的沙岗,这才从朦胧的月光下看到由大小沙丘包围起来的一片不大的林子,心里立刻一阵兴奋:这就是当年的林子?那个奇遇之地?我快步走下沙岗,一时顾不得荆棘划破衣衫。

我小心地寻觅着一切窝棚之类的痕迹。这里还会有看林人吗?没有听到狗吠声,而看林人总是要与它们为伴的。我在林中蹚着,磕磕绊绊往前,终于发现前边有木栅栏的影子,它矮矮的,月光将它的一道阴影投下来。我的心跳多少加快了一点,步子不觉中迈大了。伸手打开栅栏门的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里真的有人。因为我搭手的地方有经常触摸的滑腻感。与此同时我很快发现了坐北朝南的一座地窨子,即半截卧在地下的窝棚。这里一片月光,到处静静的。我轻叩那扇小门,一下一下……等待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