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第5/5页)

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像猫一样的脚步在身后响起,还没等我回头,一只手就按到了我的肩上。“小白!”我一边喊一边转身,与此同时,一只胳膊把我紧紧揽住了……

我在月色下看着他,一时无语。我一直以为他会变得破衣烂衫面色憔悴,这会儿却要暗暗压住一个惊讶:他还是像分手时一样的神色,衣服也还整洁,只是人稍稍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他的手还是那么有力。

我们进入地窨子。一盏桅灯点亮了。啊,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窝!瞧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这么有条理、洁净。地铺是由蒲草做成的,上面是简单的行李;特别让我注意的是地铺旁有一个搁东西的小台子,上面是一小排书。离开铺子远一点的是一个小小的灶台,是自炊的用具等杂七杂八。显然这就是记忆中的那个林子的原址——或相距不远的地方。但这绝不是当年那个护林人的小窝了。记忆中的那个古怪老太婆如在眼前,她那支长长的烟斗好像还在面前冒烟……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不容易!像猜谜语一样!我差不多完全想不起这儿来了……我直到最后也不敢确定。我还以为你是被传说中的那个沙妖给迷住了——你在沙滩上真的遇到了她,然后就赶来欢会了……”

他一直在端量我,不吱一声。这时“欢会”两个字终于让他露出了笑容。这微笑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脸色绷紧起来,说:“那个草炭厂待不下了,因为刀脸的人注意上了那里。我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摆脱他们,就连原来准备去的另一个地方也不得不放弃——那里还是不行。我想起了这儿,当然是因为你的故事,还想到了那个沙妖,不过我还不至于蠢到了来这里寻她……正式迁入前我来看过,当第一眼看到这座废弃的地窨子时,就喜欢上了。可我又怕你找不到这里,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写那样的一封信——这样即便它落到刀脸的人手里也没事,这信只有你一个能看懂嘛。”

我简要叙述了一遍分手之后的所有情况,但没有过多地讲述在集团保卫部里受到的折磨。我只想强调如下的意思:下一步怎样通过自己和另一些人的努力,摆脱刀脸等人的可能性——我会在城里全力做这个事,我今天主要就是来讨论这个的,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该怎样做。我特别问到了红脸老健他们。小白听着,缓缓摇头:“不,那些人把你从集团保卫部的黑屋里搭救出来,却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原谅老健他们。你有岳父的关系,这是两码事。这点我还不存奢望。这一摊子要搞明白最少也需要好几年,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再就是,那天的整个行动是有缺陷的,因此才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冷静下来想一想,自责得很。我们起码应该更智慧一些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我真的没有想到……也许当时气昏了头。我现在矛盾的是,如果不想任人宰割,就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损失了那么多财产、再搭上人命……我为这个不停地责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老健他们。可问题是后悔已经没用……”

我知道小白难过的心情。他想表述的也是极其复杂的问题,就是这些使他不安,还将让他长时间处于不能解脱的痛苦之中。我问:“老健和苇子他们呢?”

“我们是去草炭厂以前分手的。他们几个由老健领着去山那边的采矿区了。估计混下去没有问题,那一带老健很熟……老宁,我真急着见你啊,只要一天不见到你,我就不能离开……”

“你还要离开?去哪儿?”

小白盯着桅灯说:“我一直想去西部……那里有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是两年前去那里的。这个平原我不能待了——我也不想回城,你知道,离她那么近,我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他还是纠缠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此刻我真想告诉他:快些走出这座迷宫吧,快些放弃吧!如果你能够稍稍地将目光移开一点,就会发现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同样可爱甚至更加可爱的女性,她就是肖潇……我这样想着,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离开前我想托付你一件事:代我去见见她吧,你们也早该认识一下了……去替我向她道个别。你把发生的事情向她从头至尾讲一遍,告诉她:我马上就到西部去了,并且肯定不再回她的那座城市了。如果她有一天真能够摆脱那个家伙,我们就到高原上去过另一种日子!快离开那个肮脏地吧,让我们俩重新开始吧——我会在那儿等她,在那儿和她白头到老……”

“你……真就这样定了?”

“真的,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决定了。人哪,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片洼地上,这儿人密得挤都挤不动,窝了一团脏气,会把人憋死、闷死!随着年纪越大,肺活量就越小,我想下半辈子好好喘一口气,站到高处畅畅快快地呼吸一场——还是走吧,不想再耽搁了,一转眼就这么大年纪了。这些日子,连做梦都是朋友站在高地方喊我,他们在放开嗓子喊:‘喂——’”

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这对晶亮的眼睛。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另一个挚友辗转了大半个中国,最后也到高原地区定居去了。我抚摸着胸口,那儿被撞得发疼。我不知该规劝还是该鼓励。最后我不知怎么把那个女人的形象与沙妖混在了一起,这使我觉得他必须远离她,与之分离,只有如此,才会走出这无边的荒漠。我的嗓子一阵沙哑,说:

“记住了。我会找到她,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