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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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葡萄收获之后再与武早到南部山区,可大胡子精有点急不可待。我准备先乘汽车和火车,直抵南部,让剩下的路程简单一些。武早对即将开始的远行兴高采烈,以为顺便还可以打猎呢,嚷着要带枪,结果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这个念头给压下去……上路了,火车铿锵的车轮、昂昂的鸣笛,都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谁能体味我此刻的兴奋和愉悦呢?武早坐在那儿,卷曲的头发闪着光亮,目光烁烁,快乐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我知道他这个动作里包含了什么,那是极为兴奋的表示……他一会儿起身在行李架上摸索,摸出了一瓶酒。这是一瓶黑格尔麝香葡萄酒,显然是他故意藏下的。他让我先饮一口:那么甜,原来这是一种甜酒。

“棒不棒?”

“嗯,从没喝过这么甜的酒,后劲儿很大吧?”

“不算大……”

他开始细细介绍这种酒的酿造方法:必须等葡萄在枝蔓上熟透,要耐住性子等,等它在枝蔓上开始萎缩,那时候再把它采下来……“为什么?”“就为了让它增加糖度。采的时候要等太阳升起,露水全部晒干时才行。采下以后还要摊在席子上晒,这一来它就更甜。”我想那葡萄必须成色极好,稍微差一点的,这一折腾就完了。武早说那必须在架子上精选,可不能是一般的葡萄。

“你知道吗?真正的好酒不能像我们这样,用破碎机嘁里喀嚓榨汁。它这样榨汁可不行。”

“那要怎样?”

“直接用脚去踩。”

我笑了,“那多脏。”

“脏?脚洗干净了比手好。用脚踏出来的葡萄汁才叫棒呢。名酒就得这样!古人造酒谁用过破碎机?全靠脚来踩,你看他们捣弄出多少美酒!”

火车喘着粗气停下来。这个地区首府简直像平原上的小县城。我们就要从这儿转乘汽车,向着大山深处进发了。在汽车上,我掏出地图描画着,商量此行的路线,“我们要沿着山脉往西,把大胡子精交代的那两个乡镇酒厂找到,定下设备就可以去大山里溜达了……”我这样说时,心里盘算着去看看南部山区那条有名的大断裂——那是我们的地质教科书上都要写到的。

下车了,我们终于掮起背囊。武早的步伐迈得很大,我说这样可不行,要悠着点儿。我告诉他长途跋涉的一个窍门:徒步行走时,要让上体主动向前,这样可以带动下半身,让两腿省些力气。我们开始深入山地。这里,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随处可见,远处的黛青色的大山轮廓看上去异常雄伟,阳光永远也照不到山阴,让人想象在一层层叠嶂的后面,正隐藏了无数秘密,就是它在引诱我们——我第一次看到这高大山脉的时候曾在心里惊叹:究竟是些什么人在山里生活,这里每天又该发生多少奇特的故事啊!这片大山如果匆匆来去,是难以真正接近和理解的。它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更从容地感觉和亲近……

我们顺着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坡。这条路由很久以前山洪切割下来的碎石和沙砾铺成,顺着它往上,就是地图上所标画的荆山了:顾名思义,山上会有很多荆棘。山的坡度一开始较缓,但很快就陡起来,山坡上棘棵不多,却长着稀疏的针叶混交林。在林中很少能够看到颜色碧绿的树木,它们都不太旺盛,叶子的颜色也不正常——山坡远远看去是一片棕黑色。林子主要由黑松和柳树、加拿大杨等组成,偶尔能见到一株白杨和柞树。脚下混生的草本植物中有蹄盖蕨、银粉背蕨和结蒌草。

山路右侧出现了一株粉紫色的花,我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原来这是一株瞿草,孤零零地生在草中。这儿有一道细小的岩缝,岩缝里汇集了一点黑土,于是它就强旺地生长和开放。离开这株瞿草一百多米远处,岩石的缝隙在加大,由于局部地势低洼,所以那里的草、各种各样的植物颜色明显地加深;而且各种植物都不失时机地汇聚到了那儿:尚未开花的鸢尾草、山茱萸和刚刚形成的红色浆果……

脚下踏的这条沙土路越往上越窄,后来终于在荆山的半腰屈服了——沿着山半腰再折向西,傍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沟汊往前延伸,然后消逝在山阴北部——那里将有一个村庄。

2

从这里看去,荆山山脉向西大约绵延十几华里又折向西北,在拐角处耸立着它的最高峰:地图上的标高是一千五百多米。整个荆山差不多都是光秃秃的,只在漫坡下边有一点稀疏的树木,越往上植被越稀,到了山顶连一根荆条都没有,甚至连棘棵也不生一丛。从荆山山脉发源的两条河流一条叫林河,一条叫白河,都注入了黄海。由于植被很差,这儿水土流失严重,我曾经观察过林河和白河流经的地区,因为它们频繁改道,涤荡冲刷出一片片小平原,正把荆山拐弯处的一大片沟壑填平。如今那里差不多成为整个山区最肥沃的土地。

爬上山脊向南遥望,荆山下面、林河和白河两岸的村庄渐渐密集起来——哪里有村庄,哪里就有一丛黑乎乎的树木。不过我们今天不能登上更高的山脊,因为那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我们必须沿着这条曲折的小路穿过一个山谷,先在山谷下边的那个村庄里歇息一下,以便第二天顺着两个山峰之间的那个低凹处翻山,到达林河和白河两岸的那些村庄。

林河和白河流经的地方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村落群。而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到这里找到废弃的乡镇酒厂。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再走下去即发现:它是顺着山坡开凿而成的。可能原来它只适合于一只羊,因为那个村里的人向北只能走这条路,所以就有人来开凿它。山坡主要由砂岩和玄武土构成;山坡下边,离开这条窄路十几公里远,可以看到一条干涸的溪流,那里有发白的卵石在阳光下闪亮……荆山山脉向北折去的地段有一条“官道”,所谓的“官道”就是一条公路,实际上只不过是窄窄的一条山路,多年来由一些商人踏出来的,马车勉强可以通过。我们当然不会绕那么远,所以别无选择地要翻过荆山。攀登这样的山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担心的只是武早。这个伙伴看上去身体结实得很,稍显脆弱的只有那根神经了;可是他没有山地跋涉的经历。整个的北坡没有一点阳光,阴森森的。我们处在了山阴,实际上太阳早出来了,仰脸望去可以看到太阳给山脉的边缘镶出了一道美丽的金边。这儿由于长年阳光罕至,所以还不算干旱,脚下的土不像我们一路看到的那样,而一律深棕色,属于薄层粗骨棕壤性土质。土中含有太多的砾石,虽不适于耕作,但尚可以用来栽种果林,也可以收获一些耐旱的泼辣作物,像红薯之类。这里没有好好开垦过,到处都生着荆棘,有的地方连一丛像样的灌木都很难长大。这里没有灌溉的条件,但土层比较厚,所以各种绿色植物很多。我在这里发现了藜芦、白苋和石韦;脚下是大雨季节冲刷出来的浅沟,沟底潮湿处竟然长出了蓼科植物。在沟壑两旁,我看到了长得油旺旺的葎草,就提醒武早绕开它,因为这种桑科植物遍体都生着毛刺,被它碰到就会痒得难受。灌木随着海拔的增高而变得稀疏,刚开始的时候是小叶杨和柳棵,还有山地最常见的柞树;很多刺榆不知为什么被人过早地砍伐了,于是根柢处生出了很多枝杈,形成了一丛丛灌木。在它们中间,我还看到了糙叶树和毛榛。在山坡上刺榆很难长得高大,但它们在温湿的山阴却可以长得十分旺盛。大山里的每一株树木都显得如此珍贵,所以砍伐树木的人是不能饶恕的。偶尔还能看见长到一人多高的槐树,它在山的背阴,如果不被砍伐一定可以长成大材——我在北部山区的丘陵就看到长成几十米高的粗壮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