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3页)

我们在村头遇到了一个垒得四四方方的大石屋,奇怪的是这个石屋没有窗子;那门做成了弓形,像一个大洞。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这也是一户人家,问了问才知道是“四兄弟”的房子。我们觉得好奇,就从那个大洞钻进去。屋子里黑极了,以至于好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屋里有一领破席子,席子上放了一堆焦干发霉的地瓜干,靠屋子的一端垒了一个很大的土炕,炕上放了四个油亮的枕头。仔细看了看才知道,那枕头是用秫秸捆成的,上面甚至没有一层布。四兄弟当中只有老大在家里看门,他年近六十,脸色蜡黄蜡黄,颧骨很高,看上去像古稀之人。他两眼发僵,眼神已经有些浑浊,盯着我们,满脸狐疑。墙上贴了很多画,都是一些印在塑料薄膜上的女明星,是挂历拆页。老大见我们注意到那些漂亮的图画,就站起来,伸出弯弯的手指点画着:“这么俊的大闺女,是真人哩还是假人哩?”我告诉他:这都是真人的照片。“天哩,”老大拍着屁股,“天底下真有这么俊的闺女?啊哟……”说到这里把脸转向了射进光亮的门洞,咕哝:“这么俊的闺女,到底都叫谁得了?”

他一口连一口吸烟,仍然自言自语:“二十八张狗皮换来这些闺女,值哩。老二那回抱着跑进家来,我还以为得了什么宝物。他把她们在炕上摊开,又一张一张上墙。天哩,真是宝物啊,俺天天看哩。嘿,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俊的闺女……”

我这时才听明白,这些拆开的挂历原来是他们兄弟几个用二十八张狗皮换来的,这让人不信。我问老大,他说:

“狗皮?山里多哩。杀狗呗,到了春天就有来收狗皮的,俺就卖给他。”

山里人养了很多狗,狗是村子里最多的动物,所以每到了一个村子,就有一群狗迎着人汪汪叫。它们很可怜,都很瘦,因为没有任何一户人家舍得用粮食喂狗,这些狗就在山隙里、街巷上随便寻点东西吃。这里的狗几乎都有一套捉拿耗子的本领:它们跑到山上去捉那些野耗子充饥……山里人养狗不是为了看山,也不是为了守家,而是为了入冬的时候宰了吃。当狗肉锅子烧起来的时候,一伙又一伙人凑过去,抄着衣袖在那里盯住滚动的锅子,有的还提来了瓜干烈酒。这就是一个山村真正的节日,比春节、中秋节,比任何一个节日都盛大。我问村子里有多少光棍?老大说:

“多着哩,三成男娃没妻哩。”

武早一声不吭,他的嘴嘬着。

我问:“村里的女娃都嫁给当村吧?”

他摇头:“听说这世道活络了,有些人就进村来贩牲口、收狗皮,那些收狗皮的还捎带着收闺女哩。”他抹抹鼻涕,“他们收着狗皮,最后把闺女也领跑了,自己睡过,然后再卖给山外,哄她们说有好日子,她们就信了。净骗人哩。”

“有没有把闺女领到你们村来的?”

“有,咋个没有?俺家老二就让一个收狗皮的给捎来一个。嗨,这闺女用绳绑着,戴了眼镜……”

我看了武早一眼,我想这个闺女来路可能有点奇特。

老大抱怨说:“俺也不知道啊,这事怨不到老二,也怨不着俺。到后来事情破了,公安局把老二叫了去,好一顿揍!怨老二吗?老二也花了钱,送上了五十多张狗皮。最后才闹明白,那是外地城里一个读大学的闺女,老二消受不起哩。尽管挨了一顿揍,最后还是放回来。就是嘛,这要找收狗皮的。老二这辈子死也值了。你想想看,咱老二睡过戴眼镜的大闺女哩!”

我心里一阵难过,不知为那个女大学生还是为这四兄弟。我抬头看看老大,发现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出奇地平静。他真的认为自家老二死也值了。

我问:“兄弟们哪儿去了?”

“进山抓鳖去了。”

我们都听不明白,他接上说:“跟水库相连的那些汊子里有鳖,有人就进来收鳖,一个鳖能卖五块钱。好多人去抓,轮到俺兄弟又有多少……”

他搓着手开始吸烟了。

这天晚上武早怎么也不同意在村里过夜。后来我们就在林河旁搭起了帐篷。听着哗哗的河水,我们久久没有睡去。武早一声不吭。那个极度贫穷的山村让这个善良的汉子一次又一次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