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农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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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从地质学院毕业了。或许是阴差阳错,我被分配到了著名的03所。谁不知道03所啊,这对于任何一个热爱自己专业的人而言,都会有大喜过望的感觉。可是对我来说,开始的日子竟是如此忐忑不安,我甚至怀疑来这种堂皇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走错了门,它断然不会是自己的久安之地。由于担心终有一场迟来的什么灾变,踏在长长的有些阴冷的走廊里,脚步总是放得轻轻的、轻轻的。我像一只误闯到华丽厅堂里的小鼠。可是度过了最初的胆怯与兴奋之后,又沉入了没完没了的回顾和观望:不安、踌躇,瞻前顾后,像又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明白自己还没有完全从一场震惊中走出来,心头所经受的战栗仍然还没有休止。还有,与柏慧分手带来的痛苦真是绵长无尽,它把许多欣喜和幸福都抵消了。也许我在青少年时代经历了过多的变故和跌宕、一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一蹶不振。心底有个声音早就告知:这里不是你的归宿,因为你的地质学已经与柏慧紧密相连了,所以有一天就会像那次分手一样,你会与自己心爱的专业分手……

这个不祥的预感在三年之后就被验证了。

我说过,我从很早起就开始了一种记录——严格讲这是一种源于内心的自语——关于自己、山地平原、家族渊源,关于命运的猜想和叩问,还有无边无际杂乱无章的一些回忆……它们一股脑儿堆积在心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有一天会倾吐一空,让自己得到安宁。这将成为一场不可遏制的相诉,一场没有尽头的对话,与另一个“我”、与故友亲朋、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所有这一切慢慢占据了我的心灵,也耗损了我的热情和精力,却让人欲罢不能。这种事儿原来是一个人真正不能放弃的纠缠,是宿命,也是人生的最大功课。我的有些紊乱的记忆中无所不包应有尽有,从莽野丛林茅屋再到那片大山,从心爱的老师再到黄色套袖;海边拉鱼人的号子和看山老人的呼叫,大李子树和我的小鹿我的阿雅……似乎越来越难以专注于某一门学问,散漫恍惚却又愈走愈远,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现实的可能性上,自己都难以执著于原来的专业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无法排解03所带给我的诸多烦恼。说起来很不幸,毕业不到两年,我在这儿遇到的第一个尊敬的导师就去世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让人不忍复述,留在心中的只有深深的愤懑和惊愕——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个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人所目击。生活啊,多么强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发出了警示,它严峻而冷酷,让人不再存有一丝奢望。原来人世间到处一样,非但没有一块净土,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角落比另一个角落更加肮脏。我终于决定离开了——不是离开生活,而是离开生活中与我最为切近的那个部分:地质学。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越来越想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和忍受自己这混沌一片的思绪、身体、感知,以及这一切的复杂综合体。给我自由,给我空间,给我一个蜷曲潜伏的地方吧。我在深夜里发出了深长逼人的长嚎,尽管它只在心底,可是险些震毁了自己的耳膜。这是被孤独和思念逼到了一个角落且再也没有退路的嚎叫。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想着柏慧,想着无边无际的干草的气味。我在一张工作笺上涂满、抛掉,再涂满。我在它的背面写下了这样一句:我知道,无论是未来或现实,都绝对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人……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心身……然而你会固执地坚持,你有与生俱来的奇怪的韧忍……

不管愿意与否,后来仍然是在岳父的帮助下,我去了一家杂志社。无论怎么说,这个稍稍宽松的环境令人长舒一口气,它使我有机会一次又一次远行,并且让我有了独自打发的空间和时间——这当时对于我,对于一个外表冷漠躯体干瘦、多少有些羸弱无助、内心里却是火热烫人甚至称得上狂野的、隐藏下来的某种生活中的顽敌,是多么重要啊……

我将为自己早日离开03所而庆幸。这种脱离专业的过程多少有点儿自我流放的意味。我渐渐开始了一次次远行。最初不过想借工作之便看看好多地方,正好回应心中一阵阵的渴念。实际这个过程也是悄悄的忍耐和积蓄,是不断地往心里捏上一点点火药……到哪里去?到南方和北方,到梦想的高原……我想从头步量自己的出生地和苦难地,领略她动人心魄的美丽和不可思议的奥秘,以及其他——阴冷、自私、苛刻和贪婪。我隐隐约约知道,每一片土地都有令人惊惧的繁殖,比如鲜花和毒菇。我终于可以借机无数次回到那片山区和平原,去那座留下了家族血痕的海滨小城——我在那里一次次徘徊,踏着石板路,听着那个男人于五十年前发出的惨烈大喊……

这期间的一个巨大缺憾是未能见到柏慧。多么思念这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让她留在记忆里,留在甘美的痛苦中,让绝望的自己在那儿一夜夜尖叫吧。干草。黄色套袖。被苇叶划得血淋淋的身子。有时我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让思绪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悲的是我后来发现,自己这些年来总在自觉不自觉地接触一些与柏慧切近、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与物。这真是毫无办法。

我所得到的消息是,她最终还是与那个小提琴手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小腹凸得像一个浑圆的沙丘的家伙,现在差不多全部秃顶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所见到的那一头弯曲漂亮的黑发,可惜。柏慧多么完美,多么漂亮,又是多么柔弱的一个姑娘。没有办法,今天她只能亲自承担这种种不幸和古怪的别扭了:秃顶、凸起的小腹、金鱼似的鼓眼。当然她也可以更多地享受那个家伙拉出的美妙琴声。莫扎特,帕格尼尼,诸如此类。他有时需要用这些迷惑她,然后再将其死死按住。干草。罪恶啊,这么想简直是可怕的亵渎;当然,还有人人都有的嫉妒——这是一种致命的力量。

有一次,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老讲师。我读书时接触他并不多,好像只说过三两句话。在学校时我觉得他对人特别冷淡,是一个极不愿讲话的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时就有五十多岁,这会儿看上去已是衰老不堪。但他说起话来却显得比那副模样要年轻得多。我惊讶地发现他今天已经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当年那个少言寡语、腹富口俭的人再也不见了。他见到我,一种突来的热情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下子就扑上来,然后扳住了我的肩头拍打、捏弄,揉着潮湿的双眼。他问这问那,就是闭口不谈我们当年的学习生活。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似的。他问的是我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地区、那里的种种奇闻——“生活一日千里,瞬息万变……”他说话时口腔里有一阵奇怪的抽动,像是同时吞下了什么。